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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十四回 定兰谱颜生识英雄 看鱼书柳老嫌寒士

  且说颜生见金生去了,便叫雨墨会帐。雨墨道:“银子不够了,短的不足四两呢。我算给相公听:咱们出门时共剩了二十八两有零,两天两顿早尖连零用共费了一两二三钱,昨晚吃了十四两,再加今日的十六两六钱,共合银三十一两九钱零。岂不是短了不足四两么。”颜生道:“且将衣服典当几两银子,还了帐目,余下的作盘费就是了。”雨墨道:“刚出门两天就典当。我看除了这几件衣服今日当了,明日还有什么?”颜生也不理他。

 

  雨墨去了多时,回来道:“衣服共当了八两银子,除还饭帐,下剩四两有零。”颜生道:“咱们走路罢。”雨墨道:“不走还等什么呢?”出了店门,雨墨自言道:“轻松灵便,省得有包袱背着怪沉的。”颜生道:“你不要多说了。事已如此,不过多费去些银两,有什么要紧。今晚前途任凭你的主意就是了。”雨墨道:“这金相公也真真的奇怪。若说他是诓嘴吃的,怎么要了那些莱来,他连筷子也不动呢?就是爱喝好酒,也不犯上要一坛来,却又酒量不很大,一坛子喝不了一零儿,就全剩下了,白便宜了店家。就是爱吃活鱼,何不竟要活鱼呢?说他有意要冤咱们,却又素不相识,无仇无恨。饶白吃白喝,还要冤人,更无此理。小人猜不出他是什么意思来。”颜生道:“据我看来,他是个潇洒儒流,总有些放浪形骸之外。”

 

  主仆二人途中闲谈,仍是打了早尖,多歇息歇息,便一直赶到宿头。雨墨便出主意道:“相公,咱们今晚住小店,吃顿饭每人不过花上二钱银子,再也没的耗费了。”颜生道:“依你,依你。”主仆二人竟投小店。

 

  刚然就座,只见小二进来道:“外面有位金相公找颜相公呢。”雨墨道:“很好,请进来。咱们多费上二钱银子,这个小店也没有什么出主意的了。”说话间,只见金生进来道:“我与颜兄真是三生有幸,竟会到哪里,那里就遇得着。”颜生道:“实实小弟与兄台缘分不浅。”金生道:“这么样罢,咱们两个结盟拜把子罢。”雨墨暗道:“不好,他要出矿。”连忙上前道:“金相公要与我们相公结拜,这个小店备办不出祭礼来,只好改日再拜罢。”金生道:“无妨。隔壁太和店是个大店口,什么俱有,慢说是祭礼,就是酒饭回来也是那边要去。”雨墨暗暗顿足道:“活该,活该。算是吃定我们爷儿们了。”金生也不唤雨墨,就叫本店的小二将隔壁太和店的小二叫来,便吩咐如何先备猪头三牲祭礼,立等要用;又如何预备上等饭,要鲜炖活鱼;又如何搭一坛女贞陈绍,仍是按前两次一样。雨墨在旁惟有听着而已。又看见颜生与金生说说笑笑,真如异姓兄弟一般,毫不介意。雨墨暗道:“我们相公真是书呆子。看明早这个饥荒怎么打算。”不多时,三牲祭礼齐备,序齿烧香。谁知颜生比金生大两岁,理应先焚香。雨墨暗道:“这个定了,把弟吃准了把兄咧!”无奈何,在旁服侍。结拜完了,焚化钱粮后,便是颜生在上首坐了,金生在下面相陪。你称仁兄,我称贤弟,更觉亲热。雨墨在旁听着,好不耐烦。

 

  少时,酒至莱来,无非还是前两次的光景。雨墨也不多言,只等二人吃完,他便在外盘膝坐下道:“吃也是如此,不吃也是如此,且自乐一会儿是一会儿。”便叫:“小二,你把那酒抬过来。我有个主意。你把太和店的小二也叫了来,有的是酒,有的是莱,咱们大伙同吃,算是我一点敬意。你说好不好?”小二闻听,乐不可言,连忙把那边的小二叫了来。二人一边服侍着雨墨,一边跟着吃喝。雨墨倒觉得畅快。吃喝完了,仍然进来等着,移出灯来,也就睡了。

 

  到了次日,颜生出来净面。雨墨悄悄道:“相公昨晚不该与金相公结义。不知道他家乡住处!知道他是什么人?倘若要是个蔑片,相公的名头不坏了么!”颜生忙喝道:“你这奴才,休得胡说!我看金相公行止奇异,谈吐豪侠,决不是那流人物。既已结拜,便是患难相扶的弟兄了。你何敢在此多言!别的罢了,这是你说的吗?”雨墨道:“非是小人多言。别的罢了,回来店里的酒饭银两,又当怎么样呢?”刚说至此,只见金生掀帘出来。雨墨忙迎上来道:“金相公,怎么今日伸了懒腰,还没有念诗就起来呢?”金生笑道:“我要念了,你念什么?原是留着你念的,不想你也误了,竟把诗句两耽搁了。”说罢,便叫:“小二,开了单来我看。”雨墨暗道:“不好,他要起翅。”只见小二开了单来,上面写着连祭礼共用银十八两三钱。雨墨递给金生。金生看了道:“不多,不多,也赏他二两。这边店里没用什么,赏他一两罢。”说完便对颜生道:“仁兄啊……,旁边雨墨吃这一惊不小,暗道:“不好,他要说‘不闹虚了’。这二十多两银子又往哪里算去?”谁知金生今日却不说此句,他却问颜生道:“仁兄啊,你这上京投亲,就是这个样子,难道令亲那里就不憎嫌么?”颜生叹气道:“此事原是奉母命前来,愚兄却不愿意。况我姑父姑母又是多年不通音信的,恐到那里未免要费些唇舌呢。”金生道:“须要打算打算方好。”雨墨暗道:“真关心啊,结了盟就是另一个样儿了。”

 

  正想着,只见外面走进一个人来。雨墨才待要问找谁的,话未说出,那人便与金生磕头道:“家老爷打发小人前来,恐爷路上缺少盘费,特送四百两银子叫老爷将就用罢。”此时颜生所得明白。见来人身量高大,头戴鹰翅大帽,身穿皂布短袍,腰束皮鞋带,足下登一双大曳帮拖鞋,手里还提着个马鞭子。只听金生道:“我行路焉用许多银两?既承你家老爷好意,也罢,留下二百两银子,下剩仍然拿回去,替我道谢。”那人听了,放下马鞭子,从褡裢叉子里一封一封掏出四封,摆在桌上。金生便打开一包,拿了一些银子递与那人道:“难为你大远的来,赏你喝茶罢。”那个又趴在地下磕了个头,提了褡裢马鞭子才要走时,忽听金生道:“你且慢着,你骑了牲口来了么?”那人道:“是。”金生道:“很好。索性一客不烦二主,我还要烦你辛苦一趟。”那人道:“不知爷有何差遣!”金生便对颜生道:“仁兄,兴隆镇的当票子放在哪里?”颜生暗想道:“我当衣服,他怎么知道了?”便问雨墨。

 

  雨墨此时看得都呆了,心中纳闷道:“这么个金相公,怎么会有人给他送银子来呢?果然我们相公眼力不差。从今我倒长了多番见识。”正在呆想,忽听颜生问他当票子,他便从腰间掏出一个包儿来,连票子和那剩下的四两多银子俱搁在一处,递将过来。金生将票子接在手中,又拿了几个碎银子对那人道:“你拿此票到兴隆镇,把他赎回来。除了本利,下剩的你作盘费就是了。你将这个褡裢子放在这里,回来再来。我还告诉你,你回来时不必到这里了,就在隔壁太和店,我在那里等你。”那人连连答应,竟拿了马鞭子出店去了。

 

  金生又从新拿了两锭银子,叫雨墨道:“你这两天多有辛苦,这银子赏你罢。吾可不是篾片了。”雨墨哪里还敢言语呢,只得也磕头谢了。金生对颜生道:“仁兄呀,咱们上那边店里去罢。”颜生道:“但凭贤弟。”金生便叫雨墨抱着桌子上的银子。雨墨又腾出手来,还要提那褡裢。金生在旁道:“你还拿那个,你不傻了么,你拿得动么?叫这店小二拿着,跟咱们送过那边去呀。你都聪明,怎么此时又不聪明了?”说得雨墨也笑了。便叫了小二拿了褡裢,主仆一同出了小店,来到太和店,真正宽阔。雨墨也不用说,竟奔上房而来,先将抱着的银子放在桌上,又接了小二拿的褡裢。颜生与金生在迎门两边椅子上坐下了。这边小二殷勤泡了茶来。金生便出主意,与颜生买马,治簇新的衣服靴帽,全是使他的银子。颜生也不谦让。到了晚间,那人回来,将当交明,提了褡裢去了。这一天,吃饭饮酒也不象先前那样,止于拣可吃的要来,吃剩的不过将够雨墨吃的。

 

  到了次日,这二百两银子,除了赏项、买马、赎当、置衣服等,并会了饭帐,共费去银八九十两,下仍有一百多两,金生便都赠了颜生。颜生那里肯受。金生道:“仁兄只管拿去,我路上自有相知应付我的盘费,我是不用银子的。还是我先走,咱们京都再会罢。”说罢,执手告别,“他拉,他拉”出店去了。颜生倒觉得依恋不舍,眼巴巴的真真的目送出店。

 

  此时雨墨精神百倍,装束行囊,将银两收藏严密,止于将剩的四两有余带在腰间。叫小二把行李搭在马上,扣备停当,请相公骑马。登时阔起来了。雨墨又把雨衣包了个小包袱背在肩头,以防天气不测。颜生也给他雇了一头驴,沿路盘脚。

 

  一日来至祥符县,竟奔双星桥而来。到了双星桥,略问问柳家,人人皆知,指引门户。主仆来到门前一看,果然气象不凡,是个殷实人家。原来颜生的姑父名叫柳洪,务农为业,为人固执,有个吝啬毛病,处处好打算盘,是个顾财不顾亲的人。他与颜老爷虽是郎舅,却有些水火不同炉。只因颜老爷是个堂堂的县尹。以为将来必有发迹,故将自己的女儿柳金蝉自幼儿就许配了颜查散。不意后来颜老爷病故,送了信来,他就有些后悔,还关碍着颜氏安人,不好意思。谁知三年前,颜氏安人又一病呜呼了。他就绝意的要断了这门亲事,因此连信息也不通了。他却又续娶冯氏,又是个面善心毒之人。幸喜他很疼爱小姐。他疼爱小姐,又有他的一番意思。只因员外柳洪每每提起颜生,便咳声叹气,说当初不该定这门亲事。已露出有退婚之意。冯氏便暗怀着鬼胎。因他有个侄儿名唤冯君衡,与金蝉小姐年纪相仿。他打算着把自己的侄儿做为养老的女婿,就是将来柳洪亡后,这一份家私也逃不出冯家之手。因此他却疼爱小姐,又叫侄儿冯君衡时常在员外跟前献些殷勤。员外虽则喜欢,无奈冯君衡的相貌不扬,又是一个白丁,因此柳洪总未露出口吻来。

 

  一日,柳洪正在书房,偶然想起女儿金蝉年已及笄,颜生那里杳无音信,闻得他家道艰窘,难以度日,惟恐女儿过去受罪,怎么想个法子退了此亲方好。正在烦思,忽见家人进来禀道:“武进县的颜姑爷来了。”柳洪听了,吃了一惊不小,登时就没了主意,半天说道:“你就回复他,说我不在家。”那家人刚然回身,他又叫住问道:“是什么形相来的?”家人道:“穿着鲜明的衣服,骑着高头大马,带着书童,甚是齐整。”柳洪暗道:“颜生必是发了财了,特来就亲。幸亏细心一问,险些儿误了大事。”忙叫家人快请,自己也就迎了出来。

 

  只见颜生穿着簇新大衫,又搭着俊俏的容貌,后面又跟着个伶俐小童,拉着一匹润白大马,不由得心中羡慕,连忙上前相见。颜生即以子侄之礼参拜。柳洪哪里肯受,谦让至再三才受半礼。彼此就座,叙了寒暄。家人献茶已毕。颜生便渐渐地说到家业零落,特奉母命投亲,在此攻书,预备明年考试,并有家母亲笔书信一封。说话之间,雨墨已将书信拿出来交与颜生。颜生呈与柳洪,又奉了一揖。此时柳洪却把那黑脸面放下来,不是先前那等欢喜。无奈何将书信拆阅已毕,更觉烦了。便吩咐家人,将颜相公送至花园幽斋居住。颜生还要拜见姑母。老狗才道:“拙妻这几日有些不爽快,改日再见。”颜生看此光景,只得跟随家人上花园去了。幸亏金生替颜生治办衣服马匹,不然老狗才绝不肯纳。可见金生奇异。不知柳洪是何主意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五回 柳老赖婚狼心难测 冯生联句狗屁不通

  话说柳洪便袖了书信来到后面,忧容满面。冯氏问道:“员外为着何事如此烦闷?”柳洪便将颜生投亲的原由说了一遍。冯氏初时听了也是一怔,后来便假意欢喜,给员外道喜,说道:“此乃一件好事,员外该当做的。”

 

  柳洪闻听,不由的怒道:“什么好事!你往日明白,今日糊涂了。你且看书信。他上面写着,叫他在此读书,等到明年考试。这个用度须耗费多少?再者,若中了,还有许多的应酬;若不中,就叫我这里完婚。过一月后,叫我这里将他小两口儿送往武进县去。你自打算打算,这注财要耗费多少银子?归齐我落个人财两空。你如何还说做得呢?这不岂有此理么!”冯氏趁机便探柳洪的口气道:“若依员外,此事便怎么样呢?”柳洪道:“也没有什么主意。不过是想把婚姻退了,另找个财主女婿,省得女儿过去受罪,也免得我将来受累。”冯氏见柳洪吐出退婚的话来,他便随机应变,冒出坏包来了。对柳洪道:“员外既有此心,暂且将颜生在幽斋冷落几天。我保不出十日,管叫他自己退婚,叫他自去之计。”柳洪听了喜道:“安人果能如此,方去我心头大病。”

 

  两个人在屋中计议,不防跟小姐的乳母田氏从窗外经过,这些话一一俱各听了去了。他急急的奔到后楼,来到香闰,见了小姐,一五一十俱各说了,便道:“小姐不可为俗礼所拘,仍作闰门之态。一来解救颜姑爷,二来并救颜老母。此事关系非浅,不可因小节而坏大事。小姐早早拿个主意。”小姐道:“总是我那亲娘去世,叫我向谁申诉呢?”田氏道:“我倒有个主意。他们商议原不出十天,咱们就在这三五日内,小姐与颜相公不论夫妻,仍论兄妹,写一字柬,叫秀红约他在内书房夜间相会。将原委告诉明白了颜相公,小姐将私蓄赠些与他,叫他另寻安身之处。候科考后功名成就,那时再来就亲,大约员外无有不允之理。”小姐闻听,尚然不肯。还是田氏与绣红百般开导解劝,小姐无奈才应允了。

 

  大凡为人各有私念。似乳母、丫环这一番私念,原是为顾及颜生,疼爱小姐,是一片好心。这个私念,理应如此。竟有一等人,无故一心私念,闹的他自己亡魂失魄,仿佛热地蚂蚁一般,行踪无定,居止不安。就是冯君衡这小子,自从听见他姑妈有意将金蝉小姐许配于他,他便每日跑破了门,不时的往来。若遇见员外,他便卑躬下气,假作斯文。那一宗胁肩诌笑,便叫人忍耐不得。员外看了,总不大合心。若是员外不在跟前,他便和他姑妈讪皮讪脸,百般的央告,甚至于屈膝,只要求冯氏早晚在员外跟前玉成其事。偏偏的有一日,凑巧恰值金蝉小姐给冯氏问安。娘儿两个正在闲谈,这小子他就一步儿跑进来了。小姐躲闪不及,冯氏便道:“你们是表兄妹,皆是骨肉,是见得的,彼此见了。”小姐无奈,把袖子福了一福。他便作下一揖去,半天直不起腰来。那一双贼眼,直勾勾地瞧着小姐。旁边绣红看不上眼,拥簇着小姐回绣阁去了。他就呆了半晌。他这一瞧,真不是人,瞧人没有那么瞧的。

 

  往往书上多有眉眼传情,又云眉来眼去,仔细想来,这个眉毛竟无用处。眼睛为的是瞧,眉毛跟在里头可搅什么呢?不是这么说吗,要是没有他真嗑碜,就犹如笑话上说的嘴和鼻说话:“呔!老鼻呀,你有什么本事,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?”鼻子答道:“你若不亏我闻见,你如何分的出香臭来呢?”鼻子又和眼睛说话:“呔!老眼呀,你有什么本事,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?”眼睛答道:“你若不亏我瞧见,你如何知道好歹呢?”眼睛又和眉毛说话:“呔!老眉呀,你有什么本事,竟敢居在我的上头呢?”眉毛答道:“我原没有什么本事,不过是你的配搭儿。你若不愿意在你上头,我就挪在你的底下去,看你得样儿不得样儿。”冯君衡他这一瞧,直是把眉毛错安了位了。自那一天见了小姐之后,他便谋求的狠了,恨不得立刻到手。天天来至柳家探望。

 

  这一天刚进门来,见院内拴着一匹白马,便问家人道:“此马从何而来?”家人回道:“是武进县颜姑爷骑来的。”他一闻此言,就犹如平空的打了个焦雷,只惊得目瞪痴呆,魂飞天外,半晌方透过一口气来。暗想:“此事却怎么处?”只得来到书房,见了柳洪。见员外愁眉不展,他知道:“必是为此事发愁。想来颜生必然穷苦至甚,我何不见他,看看他倒是怎么的光景。如若真不象样,就当面奚落他一场,也出了我胸中恶气。”想罢,便对柳洪言明要见颜生。柳洪无奈,只得将他带入幽斋。他原打算奚落一场,谁知见了颜生,不但衣冠鲜明,而且相貌俊美,谈吐风雅,反觉得局促不安,自惭形秽,竟自无地可容,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。柳洪在旁观瞧,也觉得妍媸自分,暗道:“据颜生相貌才情,堪配吾女。可惜他家道贫寒,是一宗大病。”又看冯君衡,耸肩缩背,挤眉弄眼,竟不知如何是可。柳洪倒觉不好意思,搭讪着道:“你二人在此攀话,我料理我的事去了。”说罢,就走开了。

 

  冯君衡见柳洪去后,他便抓头不是尾,险些儿没急出毛病来。略坐一坐,便回书房去了。

 

  一进门来,自己便对穿衣镜一照,自己叫道:“冯君衡吓,冯君衡!你瞧瞧人家是怎么长来着,你是怎么长来着。我也不怨别的,怨只怨我那爷娘,既要好儿子,为何不下上点好好的工夫呢?教导教导,调理调理,真是好好儿的,也不至于见了人说不出话来。”自己怨恨一番,忽又想道:“颜生也是一个人,我也是一个人,我又何必怕他呢?这不是我自损志气么?明日倒要乍着胆子与他盘桓盘桓,看是如何。”想罢,就在书房睡了。

 

  到了次日,吃毕早饭,依然犹疑了半天,后来发了一个狠儿,便上幽斋而来。见了颜生,彼此坐了。冯君衡便问道:“请问你老高寿?”颜生道:“念有二岁。”冯君衡听了不明白,便“念”呀“念”的尽着念。颜生便在桌上写出来。冯君衡见了道:“哦,敢则是单写的二十呀。若是这么说,我敢则是念了。”颜生道:“冯兄尊齿二十了么?”冯君衡道:“我的牙却是二十八个,连槽牙。我的岁数却是二十。”颜生笑道:“尊齿便是岁数。”冯君衡便知是自己答应错了,便道:“颜大哥,我是个粗人。你和我总别闹文。”颜生又问道:“冯兄在家做何功课?”冯君衡却明白“功课”二字,便道:“我家也有个先生,可不是瞎子,也是睁眼儿先生。他教给我作什么诗,五个字一句,说四句是一首。还有什么韵不韵的,我哪里弄的上来呢?后来作惯了,觉得顺溜了,就只能作半截儿,任凭怎么使劲儿,再也作不下去了。有一遭儿,先生出了个鹅群叫我作,我如何作得下去呢?好容易作了半截儿。”颜生道:“可还记得么?”冯君衡道:“记得的狠呢。我好容易作的,焉有不记得呢。我记得是:‘远看一群鹅,见人就下河,’”颜生道:“底下呢?”冯君衡道:“说过就作半截儿,如何能够满作了呢?”颜生道:“待我与你续上半截如何?”冯君衡道:“那敢则好。”颜生道:“白毛分绿水,红掌荡清波。”冯君街道:“似乎是好,念着怪有个听头儿的。还有一遭,因我们书房院子里有棵枇杷,先生以此为题。我作得是:一棵枇杷树,两个大槎丫。”颜生道:“我也与你续上吧:未结黄金果,先开白玉花。”

 

  冯君衡见颜生又续上了,他却不讲诗,便道:“我最爱对对子。怎么原故呢?作诗须得论平仄押韵,对对子就凭空的想出来。若有上句,按着那边字儿一对就得了。颜大哥,你出个对子我对。”颜生暗道:“今日重阳,而且风鸣树吼。”便写了一联道:“九日重阳风落叶。”冯君衡看了半天,猛然想起,对道:“八月中秋月照台。颜大哥,你看我对的如何?你再出个我对。”颜生见他无甚行止,便写一联道:“立品修身,谁能效子游、子夏?”冯君衡按着字儿扣了一会,便对道:“交朋结友,我敢比刘六、刘七。”颜生便又写了一联,却是明褒暗贬之意。冯君衡接来一看,写得是:“三坟五典,你乃百宝箱。”便又想了对道:“一转两晃,我是万花筒。”他又磨着颜生出对。颜生实在不耐烦了,便道:“愿安承教你无门。”这明是说他请教不得其门。冯君衡他却呆想,忽然笑道:“可对上了。”便道:“不敢从命我有窗。”

 

  他见颜生手中摇着扇子,上面有字,便道:“颜大哥,我瞧瞧扇子。”颜生递过来,他就连声夸道:“好字,好字,真写了个龙争虎斗。”又翻着那面,却是素纸,连声“可惜”道:“这一面如何不画上几个人儿呢?颜大哥,你瞧我的扇子却是画了一面,那一面却没有字。求颜大哥的大笔写上几个字儿吧。”颜生道:“我那扇子是相好朋友写了送我的,现有双款为证,不敢虚言。我那拙笔焉能奉命?惟恐有污尊摇。”冯君衡道:“说了不闹文么,甚么‘尊摇’不‘尊摇’的呢?我那扇子也是朋友送我的,如今再求颜大哥一写,更成全起来了。颜大哥,你看看那画的神情儿颇好。”颜生一看,见有一只船,上面有一妇人摇桨,旁边跪着一个小伙拉着桨绳。冯君衡又道:“颜大哥,你看那边岸上,那一人拿着千里眼镜儿,哈着腰儿瞧的神情儿,真是活的一般。”颜生便问道:“这是什么名色?”冯君衡道:“怎么,颜大哥连‘次姑咙咚呛’也不知道吗?”颜生道:“这话我不明白。”冯君衡道:“本名儿就叫荡湖船。千万求颜大哥把那面与我写了。我先拿了颜大哥扇子去,候写得时再换。”颜生无奈,将他的扇子插入笔筒之内。

 

  冯君衡告辞转身,回了书房,暗暗想道:“颜生他将我两次诗,不用思想,开口就续上了。他的学问比我强多咧。而且相貌又好。他若在此,只怕我那表妹被他夺了去。这便如何是好呢?”他也不想想,人家原是许过的,他却是要图谋人家的,可见这恶贼利欲熏心,什么天理全不顾了。他便思煎想后,总要把颜生害了才合心意。翻来覆去,一夜不曾合眼,再也想不出计策来。到了次日,吃毕早饭,又往花园而来。不知后文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六回 园内赠金丫环丧命 厅前盗尸恶仆忘恩

  且说冯君衡来至花园,忽见迎头来了个女子,仔细看时,却是绣红,心中陡然疑惑起来,便问道:“你到花园来做什么?”绣红道:“小姐派我来掐花儿。”冯君衡道:“掐的花在哪里?”绣红道:“我到那边看了,花儿尚未开呢,因此空手回来。你查问我做什么?这是柳家花园,又不是你们冯家的花园,用你多管闲事!好没来由呀。”说罢,扬长去了。气得个冯君衡直瞪瞪的一双贼眼,再也对答不出来。心中更加疑惑,急忙奔至幽斋。偏偏雨墨又进内烹茶去了。见颜生拿着个字帖儿,正要开看,猛抬头见了冯君衡,连忙让座,顺手将字帖儿掖在书内,彼此闲谈。冯君衡道:“颜大哥可有什么浅近的诗书借给我看看呢?”颜生以为他借书,便立起身来,向书架上找书去了。冯君衡便留神,见方才掖在书内字帖儿露着个纸角儿,他便轻轻抽出,暗藏在袖里。及至颜生找了书来,急忙接过,执手告别,回转书房而来。

 

  进了书房,将书放下,便从袖中掏出字儿一看,只吓得惊疑不止,暗道:“这还了得!险些儿坏了大事。”原来此字正是前次乳母与小姐商议的,定于今晚二鼓,在内角门相会,私赠银两,偏偏的被冯贼偷了来了。他便暗暗想道:“今晚他们若相会了,小姐一定身许颜生,我的姻缘岂不付之流水!这便如何是好?”忽又转念一想道:“无妨,无妨。如今字儿既落我手,大约颜生恐我识破,他决不敢前去。我何不于二鼓时假冒颜生,倘能到手,岂不仍是我的姻缘。即便露出马脚,他若不依,就拿着此字作个见证。就是姑爷知道,也是他开门揖盗,却也不能奈何于我。”心中越想此计越妙,不由的满心欢喜,恨不得立刻就交二鼓。

 

  且说金蝉小姐虽则叫绣红寄柬与颜生,他便暗暗打点了私蓄银两并首饰衣服。到了临期,却派了绣红持了包袱银两去赠颜生。田氏在旁劝道:“何不小姐亲身一往!”小姐道:“此事已是越礼之举,再要亲身前去,更失了闰阁体统。我是断断不肯去的。”绣红无奈,提了包袱银两,刚来到角门以外,见个人佝偻而来,细看形色不是颜生,便问道:“你是谁!”只听那人道:“我是颜生。”细听语音却不对。忽见那人向前就要动手。绣红见不是势头,才嚷道“有贼”二字,冯君衡着忙,急伸手,本欲蒙嘴,不意蠢夫使的力猛,丫环人小姣弱,往后仰面便倒。恶贼收手不及,扑跌在丫环身上,以至手按在绣红喉间一挤,及至强徒起来,丫环已气绝身亡,将包袱银两抛于地上。冯贼见丫环已死,急忙提了包袱,捡起银两包儿来,竟回书房去了。将颜生的扇子并字帖留于一旁。

 

  小姐与乳母在楼上提心吊胆,等绣红不见回来,好生着急。乳母便要到角门一看。谁知此时走更之人见丫环倒毙在角门之外,早巳禀知员外、安人了。乳母听了此信,魂飞天外,回转绣阁给小姐送信。只见灯笼火把,仆夫、丫环同定员外、安人竟奔内角门而来。柳洪将灯一照,果是小绣红。见旁边撂着一把扇子,又见那边地上有个字帖儿,连忙俱各捡起。打开扇子,却是颜生的,心中已然不悦;又将字帖儿一看,登时气冲牛斗。也不言语,竟奔小姐的绣阁。冯氏不知是何缘故,便随在后面。

 

  柳洪见了小姐,说:“干的好事!”将字帖儿就当面掷去。小姐此时已知绣红已死,又见爹爹如此,真是万箭攒心,一时难以分辩,只有痛苦而已。亏得冯氏赶到,见此光景,忙将字帖儿拾起,看了一遍,说道:“原来为着此事。员外你好糊涂,焉知不是绣红那丫头干的鬼呢?他素来笔迹原与女儿一样,女儿现在未出绣阁,他却死在角门以外。你如何不分皂白就埋怨女儿来呢?只是这颜姑爷,既已得了财物,为何又将丫环掐死呢?竟自不知是什么意思?”一句话提醒了柳洪,便把一天愁恨俱搁在颜生身上。他就连忙写一张呈子,说颜生无故杀害丫环,并不提私赠银两之事,惟恐与自己名声不好听。便把颜生送往祥符县内。可怜颜生睡在梦里,连个影儿也不知。幸喜雨墨机灵,暗暗打听明白,告诉了颜生。颜生听了,他便立了个百折不回的主意。

 

  且说冯氏安慰小姐,叫乳母好生看顾。他便回至后边,将计就计,在柳洪跟前竭力撺掇,务将颜生置之死地,恰恰又暗合柳洪之心。柳洪等候县尹来相验了,绣红实是扣喉而死,并无别的情形。柳洪便咬定牙说是颜生谋害的,总要颜生抵命。

 

  县尹回至衙门,立刻升堂,将颜生带上堂来。仔细一看,却是个懦弱书生,不象那杀人的凶手,便有怜惜他的意思,问道:“颜查散,你为何谋害绣红?从实招上来。”颜生柬道:“只因绣红素来不服呼唤,屡屡逆命。昨又因她口出不逊,一时气愤难当,将她赶至后角门。不想刚然扣喉,她就倒毙而亡。这也是前世冤缠,做了今生的孽报。望祈老父母早早定案,犯人再也无怨的了。”说罢,向上叩头。县宰见他满口应承,毫无推诿,而且情甘认罪,决无异词,不由心下为难,暗暗思忖道:“看此光景,决非行凶作恶之人。难道他素有疯癫不成?或者其中别有情节,碍难吐露,他情愿就死亦未可知。此事本县倒要细细访查,再行定案。”想罢,吩咐将颜生带下去寄监。县官退入后堂,自然另有一番思索。

 

  你道颜生为何情甘认罪?只因他怜念小姐一番好心,不料自己粗心失去字帖儿,致令绣红遭此惨祸,已然对不过小姐了;若再当堂和盘托出,岂不败坏了小姐名节呢?莫若自己应承,省得小姐出头露面,有伤闰门的风范。这便是颜生的一番衷曲,他却哪里知道暗中苦了一个雨墨呢。

 

  且说雨墨,从相公被人拿去之后,他便暗暗揣了银两,赶赴县前,悄悄打听。听说相公满口应承,当堂全认了,只吓得他胆裂魂飞,泪流满面。后来见颜生入监?他便上前苦苦哀求禁子,并言有薄敬奉上。禁子与牢头相商明白,容他在内服侍相公。雨墨便将银子交付了牢头,嘱托一切俱要看顾。牢头见了白花花一包银子,满心欢喜,满口应承。雨墨见了颜生,又痛哭,又是抱怨说:“相公不该应承了此事。”见颜生微微含笑,毫不介意,雨墨竟自不知是何缘故。

 

  谁知此时柳洪那里俱各知道颜生当堂招认了,老贼乐得满心欢喜,仿佛去了一块大病的一般。苦只苦了金蝉小姐,一闻此言,只道颜生决无生理。仔细想来,全是自己将他害了。”他既无命,我岂独生?莫若以死相酬。”将乳母支出去烹茶,她便倚了绣阁,投环白尽身亡。及至乳母端了茶来,见门户关闭,就知不好,便高声呼唤,也不见应。再从门缝看时,见小姐高高的悬起,只吓得骨软筋酥,踉踉跄跄报与员外、安人。

 

  柳洪一闻此言,也就顾不得了,先带领家人奔到楼上,打开绣户,上前便把小姐抱住。家人忙上前解了罗帕。此时冯氏已然赶到。夫妻二人打量还可以解救,谁知香魂已渺,不由地痛哭起来。更加着冯氏数数落落,一边里哭小姐,一边里骂柳洪道:“都是你这老乌龟,老杀才!不分青红皂白,生生儿的要了你的女儿命了。那一个刚然送县,这一个就上了吊了。这个名声传扬出去才好听呢!”柳洪听了此言,“咯噔”的把泪收住道:“幸亏你提拔我,似此事如何办理?哭是小事,且先想个主意要紧。”冯氏道:“还有别的什么主意吗?只好说小姐得了个暴病,有些不妥。先着人悄悄抬个棺材来,算是预备后事,与小姐冲冲喜。却暗暗地将小姐盛殓了,浮厝在花园敞厅上。候过了三朝五日,便说小姐因病身亡,也就遮了外面的耳目,也省得人家谈论了。”柳洪听了,再也想不出别的高主意,只好依计而行。便嘱咐家人搭棺材去,倘有人问,就说小姐得病甚重,为的是冲冲喜。家人领命去不多时,便搭了来了,悄悄抬至后楼。

 

  此时,冯氏与乳母已将小姐穿戴齐备。所有小姐素日惜爱的簪环、首饰、衣服,俱各盛殓了。且不下殡,便叫家人等暗暗抬至花园敞厅停放。员外、安人又不敢放声大哭,惟有呜呜悲泣而已。停放已毕,惟恐有人看见,便将花园门倒锁起来。所有家人,每人赏了四两银子,以压口舌。

 

  谁知家人之中,有一人姓牛名唤驴子。他爹爹牛三,原是柳家的老仆。只因双目失明,柳洪念他出力多年,便在花园后门外盖了三间草房,叫他与他儿子并媳妇马氏一同居住,又可以看守花园。这日,牛驴子拿了四两银子回来,马氏问道:“此银从何而来?”驴子便将小姐自尽,并员外、安人定计,暂且停放花园敞厅,并未下殡的情由,说了一遍。”这四两银子便是员外赏的,叫我们严密此事,不可声张。”说罢,又言小姐的盛殓的东西实在的是不少,什么凤头钗,又是什么珍珠花,翡翠环,这个那个说了一套。马氏闻听,便觉垂涎道:“可惜了儿的这些好东西。你就是没有胆子,你若有胆量,到了夜间,只隔着一段墙,偷偷儿的进去……”刚说至此,只听那屋牛三道:“媳妇,你说的这是什么话?咱家员外遭了此事,已是不幸,人人听见该当叹息,替他难受。怎么你还要就热窝儿去偷盗尸首的东西?人要天理良心,看昭彰报应要紧。驴儿呀,驴儿,此事是断断做不得的。”

 

  老头说罢,恨恨不已。谁知牛三刚说话时,驴子便对着他女人摆手儿,后来又听见叫他不可做此事,驴子便赌气子道:“我知道不过是那么说,那里我就做了呢?”说着话,便打手式叫他女人预备饭,自己便打酒去。

 

  少时酒也有了,莱也得了。且不打发牛三吃,自己便先喝酒。女人一边服侍,一边跟着吃。却不言语,尽打手式到吃喝完了,两口子便将家伙归着起来。驴子便在院内找了一把板斧,掖在腰间。等到将有二鼓,他直奔到花园后门,拣了个地势高耸之处,扳住墙头,纵将上去,他便往里一跳,直奔敞厅而来。未知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七回 小姐还魂牛儿遭报 幼童侍主侠士挥金

  且说牛驴子于起更时来至花园,扳住墙头纵身上去,他便往里一跳。只听“噗咚”一声,自己把自己倒吓了一跳。但见树林中透出月色,满园中花影摇曳,仿佛都是人影儿一般。毛手毛脚,贼头贼脑,他却认得路径,一直竟奔敞厅而来。见棺材停放中间,猛然想起小姐入殓之时形景,不觉从脊梁骨上一阵发麻灌海,登时头发根根倒竖,害起怕来,又连打了几个寒噤。暗暗说:“不好,我别要不得。”身子觉软,就坐在敞厅栏杆踏板之上,略定了定神,回手拔出板斧,心里想道:“我此来原为发财,这一上去,打开棺盖,财帛便可到手,你却怕他怎的?这总是自己心虚之过。慢说无鬼,就是有鬼,也不过是闰中弱女,有什么大本事呢?”想至此,不觉得雄心陡起,提了板斧便来到敞厅之上。对了棺木,一时天良难昧,便双膝跪倒,暗暗祝道:“牛驴子实在是个苦小子,今日暂借小姐的簪环衣服一用,日后充足了,我再多多的给小姐烧些纸锞罢。”祝毕起来,将板斧放下,只用双手从前面托住棺盖,尽力往上一起,那棺盖就离了位了。他便往左边一跨;又绕到后边,也是用双手托住,往上一起,他却往右边一跨,那棺盖便横斜在材上。

 

  才要动手,忽听“嗳哟”一声,便吓得他把脖子一缩,跑下厅来,“格嗒嗒”,一个整颤,半晌还缓不过气来。又见小姐挣紥起来,口中说道:“多承公公指引。”便不言语了。驴子喘息了喘息,想道:“小姐他会还了魂了?”又一转念,”他纵然还魂,正在气息微弱之时,我这上去将她掐住咽喉,她依然是死。我照旧发财,有何不可呢?”想至此,又煞神附体,立起身来,从老远的就将两手比着要掐的式样。

 

  尚未来到敞厅,忽有一物飞来,正打在左手之上。驴子又不敢“嗳哟”,只疼得他咬着牙甩着手,在厅下打转。只见从太湖石后来了一人,身穿夜行衣服,竟奔驴子而来。瞧着不好,刚然要跑,已被那人一个箭步赶上,就是一脚。驴子便跌倒在地,口中叫道:“爷爷饶命!”那人便将驴子按在地上,用刀一晃道:“我且问你,棺木内死的是谁?”驴子道:“是我家小姐。昨日吊死的。”那人吃惊道:“你家小姐为何吊死呢?”驴子道:“只颜生当堂招认了,我家小姐就吊死了。不知是什么缘故。只求爷爷饶命!”那人道:“你初念贪财,还可饶恕,后来又生害人之心,便是可杀不可留了。”说到“可杀”二字,刀已落将下来,登时,驴子入了汤锅了。

 

  你道此人是谁?他便是改名金懋叔的白玉堂。自从赠了颜生银两之后,他便先到祥符县,将柳洪打听明白,已知道此人慳吝,必然嫌贫爱富。后来打听颜生到此甚是相安,正在欢喜。忽听得颜生被祥符县拿去,甚觉诧异,故此夤夜到此,打听个水落石出。已知颜生负屈含冤,并不知小姐又有自缢之事。适才问了驴子,方才明白,即将驴子杀了。又见小姐还魂,本欲上前搀扶,又要避盟嫂之嫌疑,猛然心生一计:“我何不如此如此呢?”想罢,便高声嚷道:“你们小姐还了魂了!快来救人啊!”又向那角门上“当”地一脚,连门带框俱各歪在一边。他却飞身上房,竟奔柳洪住房去了。

 

  且说巡更之人原是四个,前后半夜倒换。这前半夜的二人正在巡更,猛听得有人说小姐还魂之事,又听得咔嚓一声响亮,二人吓了一跳。连忙顺着声音打着灯笼一照,见花园角门连门框俱各歪在一边。二人壮着胆子进了花园,趁着月色先往敞厅上一看,见棺材盖横在材上,连忙过去细看。见小姐坐在棺内,闭着双睛,口内尚在咕哝。二人见了,悄悄说道:“谁说不是活了呢?快报员外、安人去。”刚然回身,只见那边有一块黑忽忽的,不知是什么?打过灯笼一照,却是一个人。内中有个眼尖的道:“伙计,这不是牛驴子么?他为何躺在这里呢?难道昨日停放之后把他落在这里了?”又听那人道:“这是什么?稀泞的他踢了我一脚。啊呀!怎么他脖子上有个口子呢?敢则是被人杀了。快快报与员外,说小姐还魂了。”

 

  柳洪听了,即刻叫开角门。冯氏也连忙起来,唤齐仆妇丫环,俱往花园而来。谁知乳母田氏一闻此言,预先跑来扶着小姐呼唤。只听小姐咕哝道:“多承公公指引,叫奴家何以报答。”柳洪、冯氏见小姐果然活了,不胜欢喜。大家搀扶出来,田氏转身背负着小姐,仆妇帮扶,左右围随,一直来到绣阁。安放妥帖,又灌姜汤,少时渐渐地苏醒过来。容小姐静一静,定定神。止于乳母田氏与安人小丫环等在左右看顾。柳洪就慢慢地下楼去了。只见更夫仍在楼门之外伺候。柳洪便道:“你二人还不巡更,在此作甚?”二人道:“等着员外回话。还有一宗事呢。”柳洪道:“还有什么事呢?不是要讨赏么?”二人道:“讨赏忙什么呢。咱们花园躺着一个死人呢!”柳洪闻听大惊道:“为何有死人呢?”二人道:“员外随我们看看就知道了。不是生人,却是个熟人。”

 

  柳洪跟定更夫进了花园,来至敞厅,更夫举起灯笼照着。柳洪见满地是血,战战兢兢看了多时,道:“这不是牛驴子吗?他如何被人杀了呢?”又见棺盖横着,旁边又有一把板斧,猛然省悟道:“别是他前来开棺盗尸罢?如何棺盖横过来呢?”更夫说道:“员外爷想的不错。只是他被何人杀死呢?难道他见小姐活了,他自己抹了脖子?”柳洪无奈,只得派人看守,准备报官相验。先叫人找了地保来,告诉他此事。地保道:“日前掐死了一个丫环尚未结案,如今又杀了一个家人。所有这些喜庆事情全出在尊府。此事就说不得了,只好员外爷辛苦辛苦同我走一趟。”柳洪知道是故意的拿捏,只得进内取些银两给他们就完了。

 

  不料来至套间屋内,见银柜的锁头落地,柜盖已开,这一惊非同小可。连忙查对散碎银两,俱各未动,单单整封银两短了十封。心内这一阵难受,又不是疼,又不是痒,竟不知如何是好。发了会子怔,叫丫环去请安人,一面平了一两六钱有零的银,算是二两,央求地保呈报。地保得了银子,自己去了。柳洪急回身来至屋内,不觉泪下。冯氏便问:“叫我有什么事?女儿活了,应该喜欢,为何反倒哭起来了呢?莫不成牛驴子死了,你心疼他吗?”柳洪道:“那盗尸贼,我心疼他做什么?”冯氏道:“既不为此,你哭什么?”柳洪便将银子失去十封的话说了一遍,“因为心疼银子,不觉泪流。这如今意欲报官,故此请你来商议商议。”冯氏听了也觉一惊。后来听柳洪说要报官,连说:“不可,不可。现在咱们家有两宗人命的大案尚未完结,如今为丢银子又去报官,别的都不遗失,单单的丢了十封银子,这不是提官府的醒儿吗?可见咱家积蓄多金。他若往歪里一问,只怕再花上十封也未必能结案。依我说,这十封银子只好忍个肚子疼,算是丢了罢。”柳洪听了此言,深为有理,只得罢了。不过一时揪着心系子怪疼的。

 

  且说马氏撺掇丈夫前去盗尸,以为手到成功,不想呆呆的等了一夜,未见回来,看得天已发晓,不由地埋怨道:“这王八蛋好生可恶!他不亏我指引明路,教他发财,如今得了手,且不回家,又不知填还那个小妈儿去了。少时他瞎爹若问起来,又该无故唠叨。”正在自言白语埋怨,忽听有人敲门道:“牛三哥!牛三哥!”妇人答道:“是谁呀?这么早就来叫门。”说罢,将门开了一看,原来是捡粪的李二。李二一见马氏便道:“侄儿媳妇,你烦恼啊!”马氏听了啐道:“呸!大清早起的,也不嫌个丧气。这是怎么说呢?”李二说:“敢则是丧气。你们驴子叫人杀了,怎么不丧气!”牛三已在屋内听见,便接言道:“李老二,你进屋里来告诉明白了我,这是怎么一件事情?”李二便进屋内,见了牛三说:“告诉哥哥说,驴子侄儿不知为何被人杀死在那边花园子里了。你们员外报官了,少时就要来相验呢。”牛三道:“好啊!你们干得好事呀!有报应没有?昨日那么拦你们,你们不听,到底儿遭了报了。这不叫员外受累吗?李老二,你拉了我去。等着官府来了,我拦验就是了。这不是吗,我的儿子既死了,我那儿媳是断不能守的,莫若叫他回娘家去吧。这才应了俗语儿了:‘驴的朝东,马的朝西。’”说着话,拿了明仗,叫李二拉着他竟奔员外宅里来。见了柳洪,便将要拦验的话说了。柳洪甚是欢喜,又教导了好些话,那个说得,那个说不得,怎么具结领尸,编派停当。又将装小姐的棺木挪在闲屋,算是为他买的寿木。及至官府到来,牛三拦验,情愿具结领尸。官府细问情由,方准所呈,不必细表。

 

  且说颜生在监,多亏了雨墨服侍,不至受苦。自从那日过下堂来,至今并未提审,竟不知定了案不曾,反觉得心神不定。忽见牢头将雨墨叫将出来,在狱神庙前便发话道:“小伙子,你今儿得出去了,我不能只是替你耽惊儿。再者你们相公今儿晚上也该叫他受用受用了。”雨墨见不是话头,便道:“贾大叔,可怜我家相公负屈含冤,望大叔将就将就。”贾牢头道:“我们早巳可怜过了。我们若遇见都象你们这样打官司,我们都饿死了。你打量里里外外费用轻呢?就是你那点子银子,一哄儿就结了。俗语说:‘衙门的钱,下水的船。这总要现了现。你总得想个主意才好呢。难道你们相公就没个朋友吗?”雨墨哭道:“我们从远方投亲而来,这里如何有相知呢?没奈何,还是求大叔可怜我们相公才好。”贾牢头道:“你那是白说。我倒有个主意。你们相公有个亲戚,他不是财主吗?你为甚不弄他的钱呢?”雨墨流泪道:“那是我家相公对头,他如何肯资助呢?”贾牢头道:“不是那么说。你与相公商量商量,怎么想个法子,将他的亲戚咬出来。我们弄他的银钱,好照应你们相公啊。是这么个主意。”雨墨摇头道:“这个主意却难,只怕我家相公做不出来罢。”贾牢头道:“既如此,你今儿就出去,直不准你在这里。”雨墨见他如此神情,心中好生为难,急得泪流满面,痛哭不止,恨不得跪在地下哀求。

 

  忽听监门口有人叫:“贾头儿,贾头儿,快来哟!”贾牢头道:“是了。我这里说话呢。”那人又道:“你快来,有话说。”贾牢头道:“什么事这么忙?难道弄出钱来我一人使吗?也是大家伙儿分。”那外面说话的乃是禁子吴头儿。他便问道:“你又驳办谁呢?”贾牢头道:“就是颜查散的小童儿”吴头儿道:“啊呀,我的太爷,你怎么惹他呢?人家的照应到了。此人姓白,刚才上衙门口,略一点染就是一百两呀!少时就进来了。你快快好好儿的预备着、伺候着罢。”牢头听了,连忙回身。见雨墨还在那里哭呢,连忙上前道:“老雨呀,你怎么不禁呕呢?说说笑笑,嗷嗷呕呕,这有什么呢?你怎么就认起真来?我问问你,你家相公可有个姓白的朋友吗?”雨墨道:“并没有姓白的。”贾牢头道:“你藏奸!你还恼着我呢?我告诉你,如今外面有个姓白的,瞧你们相公来了。”

 

  说话间,只见该值的头目陪着一人进来,头戴武生巾,身穿月白花氅,内衬一件桃红衬袍,足登官靴,另有一番英雄气概。雨墨看了,很象金相公,却不敢认。只听那武生叫道:“雨墨,你敢则也在此么?好孩子,真正难为你。”雨墨听了此言,不觉得落下泪来,连忙上前参见道:“谁说不是金相公呢!”暗暗忖道:“如何连音也改了呢?”他却哪里知道,金相公就是白玉堂呢。白五爷将雨墨扶起道:“你家相公在哪里?”不知雨墨如何回答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八回 替主鸣冤拦舆告状 因朋涉险寄柬留刀

  且说白玉堂将雨墨扶起道:“你家相公在哪里?”贾牢头不容雨墨答言,他便说:“颜相公在这单间屋内,都是小人们伺候。”白五爷道:“好。你们用心服侍,我自有赏赐。”贾牢头连连答应几个“是”。此时雨墨已然告诉了颜生。白五爷来至屋内,见颜生蓬头垢面,虽无刑具加身,已然形容憔悴。连忙上前执手道:“仁兄如何遭此冤枉?”说至此,声音有些惨切。谁知颜生他却毫不动念,便说道:“咳!愚兄愧见贤弟。贤弟到此何干?”那白五爷见颜生并无忧愁哭泣之状,惟有羞容满面,心中暗暗点头夸道:“颜生真乃英雄也。”便问此事因何而起。颜生道:“贤弟问他怎么?”白玉堂道:“你我知己弟兄,非泛泛可比。难道仁兄还瞒着小弟不成?”颜生无奈,只得说道:“此事皆是愚兄之过。”便将绣红寄柬之事说了。”愚兄并未看明柬上是何言词,因有人来,便将柬儿放在书内。谁知此柬遗失,到了夜间就生出此事。柳洪便将愚兄呈送本县。后来亏得雨墨暗暗打听,方知是小姐一片苦心,全是为顾愚兄。愚兄自恨遗失柬约,酿成祸端。兄若不应承,难道还攀扯闰阁弱质,坏她的清白?愚兄惟有一死而巳。”白玉堂听了颜生之言,颇觉有理。复转念一想道:“仁兄知恩报恩,舍己成人,原是大丈夫所为。独不念老伯母在家悬念乎?”一句话却把颜生的伤心招起,不由地泪如雨下,半晌说道:“事成不改命中所造,大料难逃。这也是前世冤孽,今生报应。奈何,奈何!愚兄死后,望贤弟照看家母。兄在九泉之下亦得瞑目。”说罢痛哭不止。雨墨在旁亦落泪。白玉堂道:“何至如此。仁兄且自宽心,凡事还要再思。虽则为人,亦当为己。闻得开封府包相断事如神,何不到那里去伸诉呢?”颜生道:“贤弟此言差矣。此事非是官府屈打成招的,乃是兄自行承认的,又何必向包公那里分辩去呢?”白玉堂道:“仁兄虽如此说,小弟惟恐本县详文若到开封,只怕包相就不容仁兄招认了。那时又当如何?”颜道:“书云‘匹夫不可夺志也’,况愚兄乎?”

 

  白玉堂见颜生毫无回转之心,他便另有个算计了。便叫雨墨将禁子牢头叫进来。雨墨刚然来到院中,只见禁子牢头正在那里叽叽喳喳,指手画脚。忽见雨墨出来,便有二人迎将上来道:“老雨呀,有什么吩咐的吗?”雨墨道:“白老爷请你二人呢。”二人听得此话,便狗颠屁股垂儿似的跑向前来。白五爷叫伴当拿出四封银子,对他二人说道:“这是银子四封,赏你二人一封,分散众人一封,余下二封便是伺候颜相公的。从此后,颜相公一切事体全是你二人照管。倘有不到之处,我若闻知,却是不依你们的。”二人屈膝谢赏,满口应承。白五爷又对颜生道:“这里诸事妥帖,小弟要借雨墨随我几日,不知仁兄叫他去否?”颜生道:“他也在此无事,况此处俱已安置妥帖,愚兄也用他不着。贤弟只管将他带去。”谁知雨墨早已领会白五爷之意,便欣然叩辞了颜生,跟随白五爷出了监牢。

 

  到了无人之处,雨墨便问白五爷道:“老爷将小人带出监来,莫非叫小人瞒着我家相公,上开封府呈控么?”一句话问得白五爷满心欢喜,道:“怪哉,怪哉!你小小年纪,竟有如此聪明,真正罕有。我原有此意,但不知你敢去不敢去?”雨墨道:“小人若不敢去,也就不问了。自从那日我家相公招承之后,小人就要上京内开封府控告去。只因监内无人伺候,故此耽延至今。今日又见老爷话语之中提拔我家相公,我家相公毫不省悟。故此方才老爷一说要借小人跟随几天,小人就明白了是为着此事。”白五爷哈哈大笑道:“我的意思竟被你猜着了。我告诉你,你相公入了情魔了,一时也化解不开。须到开封府告去,方能打破迷关。你明日就到开封府,就把你家相公无故招承认罪原由申诉一番,包公自有断法。我在暗中给你安置安置。大约你家相公就可脱了此灾了。”说罢便叫伴当给他十两银子。雨墨道:“老爷前次赏过两个锞子,小人还没使呢。老爷改日再赏罢。再者小人告状去,腰间也不好多带银子。”白五爷点头道:“你说的也是。你今日就往开封府去,在附近处住下,明日好去伸冤。”雨墨连连称是,竟奔开封府去了。

 

  谁知就是此夜,开封府出了一件诧异的事。包公每日五更上朝,包兴、李才预备伺候,一切冠带、袍服、茶水、羹汤俱各停当,只等包公一呼唤便诸事齐整。二人正在静候,忽听包公咳嗽,包兴连忙执灯掀起帘子来至里屋内。刚要将灯往桌上一放,不觉骇目惊心,失声道:“哎呀!”包公在帐子内便问道:“什么事?”包兴道:“这是哪里来的刀……刀……刀啊?”包公听见,急披衣坐起,撩起帐子一看,果见是明晃晃的一把钢刀横在桌上,刀下还压着柬帖儿。便叫包兴:“将柬帖拿来我看。”包兴将柬帖从刀下抽出,持着灯递给相爷。一看,见上面有四个大字写着:“颜查散冤。”包公忖度了一会,不解其意,只得净面穿衣,且自上朝,候散朝后,再慢慢的访查。

 

  到了朝中,诸事已完,便乘轿而回。刚至衙门,只见从人丛中跑出个小孩子来,在轿旁跪倒,口称冤枉。却好王朝走到,将他获住。包公轿至公堂,落下轿,立刻升堂,便叫带那小孩子。该班的传出。此时王朝正在角门外问雨墨的名姓,忽听叫带小孩子,王朝嘱咐道:“见了相爷,不要害怕,不可胡说。”雨墨道:“多承老爷教导。”王朝进了角门,将雨墨带上堂去。雨墨便跪倒向上叩头。包公问道:“那小孩子叫什么名字?为着何事?诉上来。”雨墨道:“小人名叫雨墨,乃武进县人。只因同我家主人到祥符县投亲……”包公道:“你主人叫什么名字?”雨墨道:“姓颜名查散。”包公听了“颜查散”三字,暗暗道:“原来果有颜查散。”便问道:“投在什么人家?”雨墨道:“就是双星桥柳员外家。这员外名叫柳洪,他是小主人的姑夫。谁知小主人的姑母三年前就死了,此时却是续娶的冯氏安人。只因柳洪膝下有个姑娘,名柳金蝉,是从小儿就许与我家相公为妻。小人的主人原奉母命前来投亲,一来在此读书,预备明年科考;二来又为的是完姻。谁知柳洪将我主仆二人留在花园居住,敢则是他不怀好意。住了才四天,那日清早,便有本县的衙役前来把我主人拿去了。说我主人无故的将小姐的丫环绣红掐死在内角门以外。回相爷,小人与小人的主人时刻不离左右。小人的主人并未出花园的书斋,如何会在内角门掐死了丫环呢?不想小人的主人被县里拿去,刚过头一堂,就满口应承,说是自己将丫环掐死,情愿抵命。不知是什么缘故。因此小人到相爷台前,恳求相爷与小人的主人作主。”说罢,复又叩头。

 

  包公听了,沉吟半晌,便问道:“你家相公既与柳洪是亲戚,想来出入是不避的了?”雨墨道:“柳洪为人极其固执,慢说别人,就是这个续娶的冯氏,也未容我家主人相见。主仆在那里四五天,尽在花园书斋居住。所有饭食茶水,俱是小人进内自取,并未派人服侍,很不象待亲戚的道理。菜里头连一点儿肉腥也没有。”包公又问道:“你可知道小姐那里,除了绣红,还有几个丫头呢?”雨墨道:“听得说小姐那里就只一个丫环绣红,还有个乳母田氏。这个乳母却是个好人。”包公忙问道:“怎见得?”雨墨道:“小人进内取茶饭时,他就向小人说:‘园子空落,你们主仆在那里居住须要小心,恐有不测之事。依我说,莫若过一两天,你们还是离了此处好。’不想果然就遭了此事了。”包公暗暗地踌躇道:“莫非乳母晓得其中原委呢?何不如此如此,看是如何?”想罢,便叫将雨墨带下去,就在班房听候。立刻吩咐差役,将柳洪并他家乳母田氏分别传来,不许串供。又吩咐到祥符县提颜查散到府听审。

 

  包公暂退堂。用饭毕,正要歇息。只见传柳洪的差役回来禀道:“柳洪到案。”老爷吩咐伺候升堂。将柳洪带上堂来问道:“颜查散是你什么人?”柳洪道:“是小老儿的内侄。”包公道:“他来此作什么来了?”柳洪道:“他在小老儿家读书,为的是明年科考。”包公道:“闻听得他与你女儿自幼联姻,可是有的么?”柳洪暗暗的纳闷道:“怨不得人说包公断事如神。我家里事他如何知道呢?”至此无奈,只得说道:“是从小儿定下的婚姻。他此来一则为读书预备科考,二则为完姻。”包公道:“你可曾将他留下?”柳洪道:“留他在小老儿家居住。”包公道:“你家丫头绣红,可是服侍你女儿的么?”柳洪道:“是从小儿跟随小女儿,极其聪明,又会写,又会算,实在死的可惜。”包公道:“为何死的?”柳洪道:“就是被颜查散扣喉而死。”包公道:“什么时候死的?死于何处?”柳洪道:“及至小老儿知道,已有二鼓之半。却是死在内角门以外。”包公听罢,将惊堂木一拍道:“我把你这老狗,满口胡说!方才你说,及至你知道的时节已有二鼓之半,自然是你的家人报与你知道的。你并未亲眼看见是谁掐死的,如何就知是颜查散相害?这明明是你嫌贫爱富,将丫环掐死,有意诬赖颜生。你还敢在本阁跟前支吾么?”柳洪见包公动怒,连忙叩头道:“相爷请息怒,容小老儿细细的说。丫环被人掐死,小老儿原也不知是谁掐死的。只因死尸之旁落下一把扇子,却是颜生的名款,因此才知道是颜生所害。”说罢,复又叩头。包公听了,思想了半晌:“如此看来,定是颜生作下不才之事了。”

 

  又见差役回道:“乳母田氏传到。”包公叫把柳洪带下去,即将田氏带上堂来。田氏哪里见过这样堂威,已然吓得魂不附体,浑身抖衣而战。包公问道:“你就是柳金蝉的乳母么?”田氏道:“婆……婆子便是。”包公道:“丫环绣红为何死的?从实说来。”田氏到了此时,那敢撒谎,便把如何听见我家员外、安人私语要害颜生,自己如何与小姐商议要救颜生,如何叫绣红私赠颜生银两的话说了。”谁知颜姑爷得了财物,不知何故竟将绣红掐死了。偏偏的又落下一把扇子连那个字帖儿。我家员外见了,气得了不得,就把颜姑爷送了县了。谁知我家的小姐就上了吊了。”包公听至此,不觉愕然道:“怎么柳金蝉竟自死了么?”田氏道:“死了之后又活了。”包公又问道:“如何又会活了呢?”田氏道:“皆因我家员外、安人商量此事,说颜姑爷是头一天进了监,第二天姑娘就吊死了,况且又是未过门之女。这要是吵嚷出去,这个名声儿不好听的。因此就说是小姐病得要死,买口棺材来冲一冲,却悄悄地把小姐装殓了,停放后花园内敞厅上。谁知半夜里有人嚷说:‘你们小姐还了魂了!’大家伙儿听见了,连忙过去一看,谁说不是活了呢!棺材盖也横过来了,小姐在棺材里坐着呢。”包公道:“棺材盖如何会横过来呢?”田氏道:“听说是宅内的下人牛驴子偷偷儿盗尸去,他见小姐活了,不知怎么他又抹了脖子了。”

 

  包公听毕,暗暗思想道:“可惜金蝉一番节烈,竟被无义的颜生辜负了。可恨颜生既得财物,又将绣红掐死,其为人的品行就不问可知了。如何又有寄柬留刀之事,并有小童雨墨替他伸冤呢?”想至此,便叫带雨墨。左右即将雨墨带上堂来。包公把惊堂木一拍道:“好狗才!你小小年纪竟敢大胆蒙混本阁,该当何罪?”雨墨见包公动怒,便向上叩头道:“小人句句是实话,焉敢蒙混相爷。”包公一声断喝:“你这狗才,就该掌嘴!你说你主人并未离书房,他的扇子为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?讲!”不知雨墨回答什么言语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三十九回 铡斩君衡书生开罪 石惊赵虎侠客争锋

  且说包公一声断喝:“呔!你这狗才,就该掌嘴!你说你主人并未离了书房,他的扇子如何又在内角门以外呢?”雨墨道:“相爷若说扇子,其中有个情节。只因柳洪内侄名叫冯君衡,就是现在冯氏安人的侄儿。那一天和我主人谈诗对对子,后来他要我主人扇子瞧,却把他的扇子求我主人写。我家主人不肯写。他不依,就把我主人的扇子拿去。他说写得了再换。相爷不信,打发人取来,现时仍在笔筒内插着。那把‘次姑龙冬呛’的扇子,就是冯君衡的。小人断不敢撒谎。”忽见包公哈哈大笑,雨墨只当包公听见这“次姑龙冬呛”乐了呢,他哪里知道包公因问出扇子的根由,心中早巳明白此事,不由哈哈大笑,十分畅快。立刻出签捉拿冯君衡到案。

 

  此时祥符县已将颜查散解到。包公便叫将田氏带下去,叫雨墨跪在一旁。将颜生的招状看了一遍,已然看出破绽,不由暗暗笑道:“一个情愿甘心抵命,一个以死相酬自尽,他二人也堪称为义夫节妇了。”便叫带颜查散。

 

  颜生此时铐鐐加身,来至堂上,一眼看见雨墨,心中纳闷道:“他到此何干?”左右上来去了刑具。颜生跪倒。包公道:“颜查散,抬起头来。”颜生仰起面来。包公见他虽然蓬头垢面,却是形容秀美良善之人,便问:“你如何将绣红掐死?”颜生便将在县内口供,一字不改,诉将上去。包公点了点头,道:“绣红也真正的可恶。你是柳洪的亲戚,又是客居他家,他竟敢不服呼唤,口出不逊,无怪你愤恨。我且问你,你是什么时候出了书斋?由何路径到内角门?什么时候掐死绣红?她死于何处?讲!”颜生听包公问到此处,竟不能答,暗暗地道:“好厉害!好厉害!我何尝掐死绣红,不过是恐金蝉出头露面,名节攸关,故此我才招认掐死绣红。如今相爷细细地审问,何时出了书斋,由何路径到内角门,我如何说得出来?”正在为难之际,忽听雨墨在旁哭道:“相公此时还不说明,真个就不念老安人在家悬念么?”颜生一闻此言,触动肝腑,又是着急又惭愧,不觉泪流满面,向上叩头道:“犯人实实罪该万死!惟求相爷笔下超生。”说罢,痛哭不止。包公道:“还有一事问你:柳金蝉既已寄柬与你,你为何不去?是何缘故?”颜生哭道:“嗳呀,相爷呀!千错万错,错在此处。那日绣红送柬之后,犯人刚然要看,恰值冯君衡前来借书,犯人便将此柬掖在案头书内。谁知冯君衡去后,遍寻不见,再也无有。犯人并不知柬中是何言词,如何知道有内角门之约呢?”包公听了,便觉了然。

 

  只见差役回道:“冯君衡拿到。”包公便叫颜生主仆下去,立刻带冯君衡上堂。包公见他兔耳莺腮,蛇眉鼠眼!已知是不良之辈,把惊堂木一拍道:“冯君衡,快将假名盗财,因奸致命,从实招来!”左右连声催吓:“讲!讲!讲!”冯君衡道:“没有什么招的。”包公道:“请大刑!”左右将三根木望堂上一撂,冯君衡害怕,只得口吐实情,将如何换扇,如何盗柬,如何二更之时拿了扇柬冒名前去,只因绣红要嚷,如何将她扣喉而死,又如何撇下扇柬,提了包袱银两回转书房,从头至尾述说一遍。包公问明,叫他画了供,立刻请御刑。王、马、张、赵将狗头铡抬来,还是照旧章程,登时将冯君衡铡了。丹墀之下,只吓得柳洪、田氏以及颜生主仆谁敢仰视。

 

  刚将尸首打扫完毕,御刑仍然安放堂上。忽听包公道:“带柳洪!”这一声把个柳洪吓得胆裂魂飞,筋酥骨软,好容易挣紥爬至公堂之上。包公道:“我把你这老狗!颜生受害,金蝉悬梁,绣红遭害,驴子被杀,以及冯君衡遭刑,全由你这老狗嫌贫爱富起见,致令生者、死者、死而复生者受此大害。今将你废于铡下,大概不委屈你罢?”柳洪听了,叩头碰地道:“实在不屈。望相爷开天地之恩,饶恕小老儿改过自新,以赎前愆。”包公道:“你既知要赎罪,听本阁吩咐:今将颜生交付与你,就在你家攻书,所有一切费用,你要好好看待。”俟明年科考之后,中与不中,即便毕姻。倘颜查散稍有疏虞,我便把你拿来,仍然废于铡下。你敢应么?”柳洪道:“小老儿愿意,小老儿愿意。”包公便将颜查散、雨墨叫上堂来道:“你读书要明大义,为何失大义而全小节?便非志士,乃系腐儒。自今以后,必须改过,务要好好读书。按日期将窗课送来,本阁与你看视。倘得寸进,庶不负雨墨一片为主之心。就是平素之间,也要将他好好看待。”颜生向上叩头道:“谨遵台命。”三个人又从新向上叩头。柳洪携了颜生的手,颜生携了雨墨手,又是欢喜,又是伤心,下了丹墀,同了田氏一齐回家去了。

 

  此案已结,包公退堂来至书房,便叫包兴请展护卫。你道展爷几时回来的?他却来在颜查散、白玉堂之先,只因腾不出笔来,不能叙写。事有缓急,况颜生之案是一气的文字,再也间断不得,如何还有工夫提展爷呢。如今颜生之案已完,必须要说一番。

 

  展爷自从救了老仆颜福之后,那夜便赶到家中。见了展忠,将茉花村比剑联姻之事述说一回。彼此换剑做了定礼,便将湛卢宝剑给他看了。展忠满心欢喜。展爷又告诉他,现在开封府有一件紧要之事,故此连夜赶回家中,必须早赴东京。展忠道:“作皇家官,理应报效朝廷。家中之事,全有老奴照管。爷自请放心。”展爷便叫伴当收拾行李备马,立刻起程,竟奔开封府而来。及至到了开封府,便先见了公孙先生与王、马、张、赵等,却不提白玉堂来京,不过略问了问一向有什么事故没有。大家俱言无事。又问展爷道:“大哥原告两个月的假,如何恁早回来?”展爷道:“回家祭扫完了,在家无事,莫若早些回来,省得临期匆忙。”也就遮掩过去。他却参见了相爷,暗暗将白玉堂之事回了。包公听了,吩咐严加防范,设法擒拿。展爷退回公所,自有众人与他接风掸尘,一连热闹了几天。展爷却每夜防范,并不见什么动静。

 

  不想由颜查散案中,生出奇柬留刀之事。包公虽然疑心,尚未知虚实,如今此案已经断明,果系“颜查散冤”,应了柬上之言。包公想起留刀之人,退堂后来至书房,便请展爷。展爷随着包兴进了书房,参见包公。包公便提起寄柬留刀之人行踪诡秘,令人可疑,“护卫需要严加防范才好。”展爷道:“卑职前日听见主管包兴述说此事,也就有些疑心。这明是给颜查散辨冤,暗里却是透信。据卑职想,留刀之人恐是白玉堂了。卑职且与公孙策计议去。”包公点头。

 

  展爷退出,来至公所,已然秉上灯烛。大家摆上酒饭,彼此就座。公孙先生便问展爷道:“相爷请吾兄有何见谕?”展爷道:“相爷为寄柬留刀之事,叫大家防范些。”王朝道:“此事原为替颜查散明冤,如今既已断明,颜生已归柳家去了,此时又何必防什么呢?”展爷此时却不能不告诉众人白玉堂来京找寻之事,便将在茉花村比剑联姻,后至芦花荡方知白玉堂进京来找“御猫”之事说了。“故此劣兄一闻此言,就急急赶来。”张龙道:“原来大哥定了亲了,还瞒着我们呢。恐怕兄弟们要吃大哥的喜酒。如今既已说出来,明日是要加倍罚的。”马汉道:“吃酒是小事。但不知锦毛鼠是怎么个人?”展爷道:“此人姓白名玉堂,乃五义中的朋友。”赵虎道:“什么五义?小弟不明白。”展爷便将陷空岛的众人说出,又将绰号儿说与众人听了。公孙先生在旁听得明白,猛然省悟道:“此人来找大哥,却是要与大哥和气的。”展爷道:“他与我素无仇隙,与我斗什么气呢?”公孙策道:“大哥你自想想。他们五人号称‘五鼠’,你却号称‘御猫’,焉有猫儿不捕鼠之理?这明是嗔大哥号称‘御猫’之故,所以知道他要与大哥斗气。”展爷道:“贤弟所说似乎有理。但我这‘御猫’乃圣上所赐,非是劣兄主意称‘猫’要欺压朋友。他若真个为此事而来,劣兄甘拜下风,从此后不称‘御猫’也未为不可。”众人尚未答言,惟赵虎正在豪饮之间,听见展爷说出此话,他却有些不服气,拿着酒杯,立起身来道:“大哥,你老素昔胆量过人,今日何自馁如此?这‘御猫’二字,乃圣上所赐,如何改得?倘若是那个什么白糖咧,黑糖咧,他不来便罢,他若来时,我烧一壶开开的水把他冲着喝了,也去去我的滞气。”展爷连忙摆手说:“四弟俏言。岂不闻窗外有耳?……”

 

  刚说至此,见听拍地一声,从外面飞进一物,不偏不歪,正打在赵虎擎的那个酒杯之上,只听当啷啷一声,将酒杯打了个粉碎。赵爷吓了一跳,众人无不惊骇。只见展爷早已出席,将隔扇虚掩,回身复又将灯吹灭,便把外衣脱下,里面却是早已结束停当的。暗暗的将宝剑拿在手中,却把隔扇假做一开,只听拍地一声,又是一物打在隔扇上。展爷这才把隔扇一开,随着劲一伏身蹿将出去。只觉得迎面一股寒风,“飕”地就是一刀。展爷将剑扁着,往上一迎,随招随架,用目在星光之下仔细观瞧。见来人穿着簇青的夜行衣靠,脚步伶俐,依稀是前在苗家集见的那人。二人也不言语,惟听刀剑之声叮当乱响。展爷不过招架,并不还手。见他刀刀逼紧,门路精奇,南侠暗暗喝彩。又想道:“这朋友好不知进退。我让着你,不肯伤你,又何必斩尽杀绝?难道我还怕你不成?”暗道:“也叫他知道知道。”便把宝剑一横,等刀临近,用个鹤唳长空势,用力往上一削,只听“噌”地一声,那人的刀已分为两段,不敢进步。只见他将身一纵,已上了墙头。展爷一跃身,也跟上去。那人却上了耳房。展爷又跃身而上。及至到了耳房,那人却上了大堂的房上。展爷赶至大堂房上,那人一伏身越过脊去。展爷不敢紧迫,恐有暗器,却退了几步,从这边房脊刚要越过,瞥见眼前一道红光,忙说:“不好!”把头一低,刚躲过面门,却把头巾打落。那物落在房上,咕噜噜滚将下去,方知是个石子。

 

  原来夜行人另有一番眼力,能暗中视物,虽不真切,却能分别。最怕猛然火光一亮,反觉眼前一黑,犹如黑天在灯光之下,乍从屋内来,必须略站片时,方觉眼前光亮些。展爷才觉眼前有火光亮一晃,已知那人必有暗器,赶紧把头一低,所以将头巾打落。要是些微力笨点的,不是打在面门之上,重点打下房来咧!此时展爷再往脊的那边一望,那人早巳去了。

 

  此际公所之内,王、马、张、赵带领差役,灯笼火把,各执器械,俱从角门绕过,遍处搜查,哪里有个人影儿呢。惟有愣爷赵虎怪叫吆喝,一路乱嚷。

 

  展爷已从房上下来,找着头巾,同到公所,连忙穿了衣服,与公孙先生来找包兴。恰遇包兴奉了相爷之命来请二人。二人即便随同包兴一同来至书房,参见了包公,便说方才与那人交手情形:“未能拿获,实卑职之过。”包公道:“黑夜之间,焉能一战成功。据我想来,惟恐他别生枝叶,那时更难拿获,倒要大费周折呢。”又嘱咐了一番,阖署务要小心。展爷与公孙先生连连答应。二人退出,来至公所,大家计议。惟有赵虎噘着嘴,再也不言语了。自此夜之后,却也无甚动静,惟有小心而已。未知后事如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回 思寻盟弟遣使三雄 欲盗赃金纠合五义

  且说陷空岛卢家庄那钻天鼠卢方,自从白玉堂离庄,算来将有两月,未见回来,又无音信,甚是放心不下。每日里唉声叹气,坐卧不安,连饮食俱各减了。虽有韩、徐、蒋三人劝慰,无奈卢方实心忠厚,再也解释不开。一日,兄弟四人同聚于待客厅上。卢方道:“自我弟兄结拜以来,朝夕相聚,何等快乐。偏是五弟少年心性,好事逞强,务必要与什么‘御猫’较量。至今去了两月有余,未见回来,劣兄好生放心不下。”四爷蒋平道:“五弟未免过于心高气傲,而且不服人劝。小弟前次略略说了几句,险些儿与我反目。据我看来,惟恐五弟将来要从这上头受害呢。”徐庆道:“四弟再休提起。那日要不是你说他,他如何会私自赌气走了呢?全是你多嘴的不好。那有你三哥也不会说话,也不劝他的好呢。”卢方见徐庆抱怨蒋平,惟恐他二人分争起来,便道:“事已至此,别的暂且不必提了。只是五弟此去倘有疏虞,那时怎了?劣兄意欲亲赴东京寻找寻找,不知众位贤弟以为如何?”蒋平道:“此事又何必大哥前往。既是小弟多言,他赌气去了,莫若小弟去寻他回来就是了。”韩彰道:“四弟是断然去不得的。”蒋平道:“却是为何?”韩彰道:“五弟这一去必要与姓展的分个上下,倘若得了上风,那还罢了;他若拜了下风,再想起你的前言,如何还肯回来。你是断去不得的。”徐庆接言道:“待小弟前去如何?”卢方听了,却不言语,知道徐庆为人粗鲁,是个浑愣。他这一去,不但不能找回五弟,巧则倒要闹出事来。韩彰见卢方不语,心中早巳明白了,便道:“三弟要去,待劣兄与你同去如何?”卢方听韩彰要与徐庆同去,方答言道:“若得二弟同去,劣兄稍觉放心。”蒋平道:“此事因我起见,如何二哥、三哥辛苦,小弟倒安逸呢?莫如小弟也同去走一遭如何?”卢方也不等韩彰、徐庆说,便言道:“若是四弟同去,劣兄更觉放心。明日就与三位贤弟饯行便了。”

 

  忽见庄丁进来禀道:“外面有凤阳府柳家庄柳员外求见。”卢方听了,问道:“此系何人?”蒋平道:“弟知此人。他乃金头太岁甘豹的徒弟,姓柳名青,绰号白面判官。不知他来此为着何事?”卢方道:“三位贤弟且先回避,待劣兄见他,看是如何。”吩咐庄丁:“快请。”卢方也就迎了出去。

 

  柳青同了庄丁进来。见他身量却不高大,衣服甚是鲜明。白馥馥一张面皮,暗含着恶态,叠暴着环睛,明露着诡计多端。彼此相见,各通姓名,卢方便执手让至待客厅上,就座献茶。卢爷便问道:“久仰芳名,未能奉谒。今蒙降临,有屈台驾。不知有何见教,敢乞明示。”柳青道:“小弟此来不为别事。只因仰慕卢兄行侠尚义,故此斗胆前来,殊觉冒昧。大约说出此事,决不见责。只因敝处太守孙珍,乃兵马司孙荣之子,却是太师庞吉之外孙。此人淫欲贪婪,剥削民脂,造恶多端,概难尽述。刻下为与庞吉庆寿,他备得松景八盆,其中暗藏黄金千两,以为趋奉献媚之资。小弟打听得真实,意欲将此金劫下。非是小弟贪爱此金,因敝处连年荒早,即以此金变了价,买粮米赈济,以纾民困。奈弟独力难成,故此不辞跋涉,仰望卢兄帮助是幸。”卢方听了,便道:“弟蜗居山庄,原是本分人家。虽有微名,并非要结而得。至行劫窃取之事,更不是我卢方所为。足下此来,竟自徒劳。本欲款留盘桓几日,惟恐有误足下正事,反为不美。莫若足下早早另为打算。”说罢,一执手道:“请了。”柳青听卢方之言,只羞得满面通红,把个白面判官竟成了红面判官了。暗道:“真乃闻名不如见面,原来卢方是这等人!如此看来,义在哪里?我柳青来的不是路了。”站起身来,也说一个“请”字,头也不回竟出门去了。

 

  谁知庄门却是两个相连,只见那边庄门出来了一个庄丁,迎头拦住道:“柳员外暂停贵步。我们三位员外到了。”柳青回头一看,只见三个人自那边过来。仔细留神,见三个人高矮不等,胖瘦不一,各具一种豪侠气概。柳青只得止步,问道:“你家大员外既已拒绝于我,三位又系何人?请言其详。”蒋平向前道:“柳兄不认得小弟了么?小弟蒋平。”指着二爷、三爷道:“此是我二哥韩彰。此是我三哥徐庆。”柳青道:“久仰,久仰!失敬,失敬!请了。”说罢,回身就走。蒋平赶上前,说道:“柳兄不要如此。方才之事,弟等皆知。非是俺大哥见义不为,只因这些日子心绪不定,无暇及此,诚非有意拒绝尊兄,望乞海涵。弟等情愿替大哥赔罪!”说罢就是一揖。柳青见蒋平和容悦色,殷勤劝慰,只得止步,转身道:“小弟原是仰慕众兄的义气干云,故不辞跋涉而来;不料令兄竟如此固执,使小弟好生的抱愧。”二爷韩彰道:“实是大兄长心中有事,言语梗直,多有得罪。柳兄不要介怀。弟等请柳兄在这边一叙。”徐庆道:“有话不必在此叙谈,咱们且到那边再说不迟。”柳青只得转步。进了那边庄门,也有五间客厅。韩爷将柳青让至上面,三人陪坐,庄丁献茶。蒋平又问了一番凤阳太守贪赃受贿,剥削民膏的过恶。又问:“柳兄既有此举,但不知用何计策?”柳青道:“弟有师传的蒙汗药、断魂香,到了临期,只须如此如此,便可成功。”蒋爷、韩爷点了点头,惟有徐爷鼓掌大笑,说:“好计,好计!”大家欢喜。

 

  蒋爷又对韩、徐二位道:“二位哥哥在此陪着柳兄,小弟还要到大哥那边一看。此事需要瞒着大哥。如今你我俱在这边,惟恐工夫大了,大哥又要烦闷。莫若小弟去到那里,只说二哥、三哥在这里打点行装。小弟在那里陪着大哥,二位兄长在此陪着柳兄,庶乎两便。”韩爷道:“四弟所言甚是。你就过那边去罢。”徐庆道:“还是四弟有算计。快去,快去。”蒋爷别了柳青,与卢方解闷去了。这里柳青便问道:“卢兄为着何事烦恼?”韩爷道:“哎,说起此事来,全是五弟任性胡为。”柳青道:“可是呀。方才卢兄提白五兄进京去了,不知为着何事?”韩彰道:“听得东京有个号称‘御猫’姓展的,是老五气他不过,特前去会他。不想两月有余,毫无信息。因此大哥又是思念,又是着急。”柳青听至此,叹道:“原来卢兄特为五弟不耐烦。这样爱友的朋友,小弟几乎错怪了。然而大哥与其徒思无益,何不前去找寻找寻呢?”徐庆道:“何尝不是呢。原是俺要去找老五,偏偏的二哥、四弟要与俺同去。若非他二人耽搁,此时俺也走了五六十里路了。”韩爷道:“虽则耽延程途,幸喜柳兄前来,明日正好同往。一来为寻五弟,二来又可暗办此事,岂不是两全其美么?”柳青道:“既如此,二位兄长就打点行装,小弟在前途恭候,省得卢兄看见又要生疑。”韩爷道:“到此焉有不待酒饭之理!”柳青笑道:“你我非酒肉朋友,吃喝是小事。还是在前途恭候的为是。”说罢,立起身来。韩爷、徐庆也不强留,定准了时刻地方,执手告别。韩、徐二人送了柳青去后,也到这边来见了卢方,却不提柳青之事。

 

  到了次日,卢方预备了送行的酒席,兄弟四人吃喝已毕。卢方又嘱咐了许多的言语,方将三人送出庄门,亲看他们去了,立了多时,才转身回去。他三人趱步向前,竟赴柳青的约会去了。

 

  他等只顾劫取孙珍的寿礼,未免耽延时日。不想白玉堂此时在东京闹下出类拔萃的乱子来了。自从开封府夤夜与南侠比试之后,悄悄回到旅店,暗暗思忖道:“我看姓展的本领果然不差。当初我在苗家集曾遇夜行之人,至今耿耿在心。今见他步法形景,颇似当初所见之人。莫非苗家集遇见的就是此人?若真是他,则是我意中朋友。再者南侠称‘猫’之号,原不是他出于本心,乃是圣上所赐。圣上只知他的技艺巧于猫,如何能够知道我锦毛鼠的本领呢。我既到了东京,何不到皇宫内走走,倘有机缘,略施展施展。一来使当今知道我白玉堂;二来也显显我们陷空岛的人物;三来我做的事圣上知道,必交开封府。既交到开封府,再没有不叫南侠出头的。那时我再设个计策,将他诓人陷空岛,奚落他一场:‘是猫儿捕了耗子,还是耗子咬了猫?’纵然罪犯天条,斧钺加身,也不枉我白玉堂虚生一世。哪怕从此倾生,也可以名传天下。但只一件,我在店中存身不大稳便。待我明日找个很好的去处隐了身体,那时叫他们望风捕影,也知道姓白的厉害!”他既横了心,立下此志,就不顾什么纪律了。

 

  单说内苑万代寿山有总管姓郭名安,他乃郭槐之侄。自从郭槐遭诛之后,他也不想想所做之事该剐不该剐,他却自具一偏之见,每每暗想道:“当初咱叔叔谋害储君,偏偏的被陈林救出,以致久后事犯被戮。细细想来,全是陈林之过,必是有意与郭门作对。再者,当初我叔叔是都堂,他是总管,尚且被他治倒,置之死地。何况如今他是都堂,我是总管。倘或想起前仇,咱家如何逃出他的手心里呢?以大压小更是容易。怎么想个法子将他害了,一来与叔叔报仇,二来也免得每日耽心。”

 

  一日晚间,正然思想,只见小太监何常喜端了茶来,双手捧至郭安面前。郭安接茶慢饮。这何太监年纪不过十五六岁,极其伶俐,郭安素来最喜欢他。他见郭安默默不语,如有所思,便知必有心事,又不敢问,只得搭讪着说道:“前日雨前茶,你老人家喝着没味儿。今日奴婢特向都堂那里和伙伴们寻一瓶上用的龙井茶来,给你老人家泡了一小壶儿。你老人家喝着这个如何?”郭安道:“也还罢了。只是以后你倒要少往都堂那边去。他那里黑心人多,你小孩子家懂得什么。万一叫他们害了,岂不白白把个小命送了么?”

 

  何常喜听了,暗暗辗转道:“听他之言,话内有因。他别与都堂有什么拉拢罢?我何不就棍打腿探探呢?”便道:“敢则是这么着吗?若不是你老人家教导,奴婢哪里知道呢?但只一件,他们是上司衙门,往往的捏个短儿,拿个错儿,你老人家还担的起,若是奴婢,哪里搁的住呢。一来年轻,二来又不懂事,时常去到那里,叔叔长,大爷短,和他们鬼混。明是讨他们好儿,暗里却是打听他们的事情。就是他们安着坏心,也不过仗着都堂的威势欺人罢了。”郭安听了,猛然心内一动,便道:“你常去,可听见他们有什么事没有呢?”何常喜道:“却倒没有听见什么事。就是昨日奴婢寻茶去,见他们拿着一匣人参,说是圣上赏都堂的。因为都堂有了年纪,神虚气喘,嗽声不止,未免是当初操劳太过,如今百病趁虚而入。因此赏参,要加上别的药味,配什么药酒,每日早晚喝些,最是消除百病,益寿延年。”郭安闻听,不觉发恨道:“他还要益寿延年!恨不能他立刻倾生,方消我心头之恨!”不知郭安怎生谋害陈林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一回 忠烈题诗郭安丧命 开封奉旨赵虎乔装

  且说何太监听了一怔,道:“奴婢瞧都堂为人行事却是极好的,而且待你老人家不错,怎么这样恨他呢?想来都堂是他跟的人不好,把你老人家闹寒了心咧。”郭安道:“你小人家不懂得圣人的道理。圣人说:‘父母之仇,不共戴天。’他害了我的叔叔,就如害了父母一般,我若不报此仇,岂不被人耻笑呢?我久怀此心,未得其便。如今他既用人参做酒,这是天赐其便。”何太监暗暗想道:“敢则与都堂原有仇隙,怨不得他每每的如有所思呢。但不知如何害法?我且问明白了,再做道理。”便道:“他用人参乃是补气养神的,你老人家怎么倒说天赐其便呢?”郭安道:“我且问你,我待你如何?”常喜道:“你老人家是最疼爱我的,真是吃虱子落不下大腿,不亚如父子一般,谁不知道呢?”郭安道:“既如此,我这一宗事也不瞒你。你若能帮着我办成了,我便另眼看待于你。咱们就认为义父子,你心下如何呢?”何太监听了,暗忖道:“我若不应允,必与他人商议。那时,不但我不能知道,反叫他记了我的仇了。”便连忙跪下道:“你老人家若不憎嫌,儿子与爹爹磕头。”郭安见他如此,真是乐得了不得,连忙扶起来道:“好孩子,真令人可疼!往后必要提拔于你。只是此事须要严密,千万不可泄漏。”何太监道:“那是自然,何用你老人家嘱咐呢。但不知用儿子做什么?”郭安道:“我有个漫毒散的方子,也是当初老太爷在日,与尤奶奶商议的,没有用着。我却记下这个方子。此乃最忌的是人参。若吃此药,误用人参,犹如火上浇油,不出七天,必要命尽无常。这都是‘八反’里头的。如今将此药放在酒里,请他来吃。他若吃了,回去再一喝人参酒,毒气相攻,虽然不能七日身亡,大约他有年纪的人了,也就不能多延时日。又不露痕迹。你说好不好?”何太监说:“此事却用儿子做什么呢?”郭安道:“你小人家又不明白了。你想想,跟都堂的那一个不是鬼灵精儿似的。若请他吃酒,用两壶斟酒,将来有个好歹,他们必疑惑是酒里有了毒了。那还了得么。如今只用一把壶斟酒。这可就用着你了。”何太监道:“一个壶里怎么能装两样酒呢?这可闷杀人呢。”郭安道:“原是呀,为什么必得用你呢?你进屋里去,在博古阁子上把那把洋錾填金的银酒壶拿来。”

 

  何常喜果然拿来。在灯下一看,见此壶比平常酒壶略粗些,底儿上却有两个窟窿。打开盖一瞧,见里面中间却有一层隔膜圆桶儿。看了半天,却不明白。郭安道:“你瞧不明白,我告诉你罢。这是人家送我的顽意儿。若要灌人的酒,叫他醉了,就用着这个了。此壶名叫转心壶。待我试给你看。”将方才喝的茶还有半碗,揭开盖灌入左边。又叫常喜舀了半碗凉水,顺着右边灌入,将盖盖好。递与何常喜,叫他斟。常喜接过,斟了半天也斟不出来。郭安哈哈大笑道:“傻孩子,你拿来罢。别呕我了,待我斟给你看。”常喜递过壶去,郭安接来道:“我先斟一杯水。”将壶一低,果然斟出水来。又道:“我再斟一杯茶。”将壶一低,果然斟出茶来。常喜看了纳闷,道:“这是什么缘故呢?好老爷子,你老细细告诉孩儿罢。”郭安笑道:“你执着壶靶,用手托住壶底。要斟左边,你将右边窟窿堵住,要斟右边,将左边窟窿堵住,再没有斟不出来的。千万要记明白了。你可知道了?”何太监道:“话虽如此说,难道这壶嘴儿他也不过味么?”郭安道:“灯下难瞧。你明日细细看来,这壶嘴里面也是有隔膜的,不过灯下斟酒,再也看不出来的。不然,如何人家不能犯疑呢?一个壶里吃酒还有两样么?哪里知道真是两样呢。这也是能人巧制想出这蹊跷法子来。且不要说这些。我就写个帖儿,你此时就请去。明日是十五,约他在此赏月。他若果来,你可抱定酒壶,千万记了左右窟窿,好歹别斟错了,那可不是顽的!”何常喜答应,拿了帖子,便奔都堂这边来了。

 

  刚过太湖石畔,只见柳荫中蓦然出来一人,手中钢刀一晃,光华夺目。又听那人说道:“你要嚷就是一刀!”何常喜吓得哆嗦做一团。那人悄悄道:“俺将你捆缚好了,放在太湖石畔柳树之下,若明日将你交到三法司或开封府,你可要直言申诉。倘若隐瞒,我明晚割你的首级!”何太监连连答应,束手就缚。那人一提,将他放在太湖石畔柳荫之下。又叫他张口,填了一块棉絮。执着明晃晃的刀,竟奔郭安屋中而来。

 

  这里郭安呆等小太监何常喜,忽听脚步声响,以为是他回来,便问道:“你回来了么?”外面答道:“俺来也。”郭安一抬头,见一人持利刃,只吓得嚷了一声:“有贼!”谁知头已落地。外面巡更太监忽听嚷了一声,不见动静,赶来一看,但见郭安已然被人杀死在地。这一惊非同小可,急去回禀了执事太监,不敢耽延,回禀都堂陈公公,立刻派人查验。又在各处搜寻,于柳荫之下救了何常喜,松了绑背,掏出棉絮,容他喘息。问他,他却不敢说,止于说:“捆我的那个人曾说来,叫我到三法司或开封府方敢直言实说,若说错了,他明晚还要取我的首级呢。”众人见他说的话内有因,也不敢追问,便先回禀了都堂。都堂添派人好生看守,待明早启奏便了。

 

  次日五鼓,天子尚未临朝,陈公公进内请了安,便将万代寿山总管郭安不知被何人杀死,并将小太监何常喜被缚一切言语,俱备奏明。仁宗闻奏,不由地诧异道:“朕之内苑,如何敢有动手行凶之人?此人胆量也就不小呢。”就将何常喜交开封府审讯。陈公公领旨,才待转身,天子又道:“今乃望日,朕要到忠烈祠拈香,老伴伴随朕一往。”陈林领旨出来,先传了将何常喜交开封府的旨意,然后又传圣上到忠烈祠拈香的旨意。

 

  掌管忠烈祠太监知道,圣上每逢朔望必来拈香,早已预备。圣上排驾到忠烈祠,只见杆上黄幡飘荡,两边鼓响钟鸣。圣上来至内殿,陈伴伴紧紧跟随。正面塑着忠烈寇承御之像,仍是宫妆打扮,却是站像。两边也塑着随侍四个配像。天子朝上默祝拈香,虽不下拜,那一番恭敬也就至诚的很呢。拈香已毕,仰观金像。惟有陈公公在旁,见塑像面貌如生,不觉的滴下泪来。又不敢哭,连忙拭去。谁知圣上早已看见,便不肯正视,反仰面瞧了瞧佛门宝幡。猛回头,见西山墙山花之内字迹淋漓,心中暗道:“此处却有何人写字?”不觉移步近前仰视。老伴伴见圣上仰面看视,心中也自狐疑:“此字是何人写的呢?”幸喜字体极大,看得真切,却是一首五言绝句诗。写的是:

 

  忠烈保君王,哀哉杖下亡。

 

  芳名垂不朽,博得一炉香。

 

  词语虽然粗俗,笔气极其纵横,而且言简意深,包括不遗。圣上便问道:“此诗何人所写?”陈林道:“奴婢不知。待奴婢问来。”转身将管祠的太监唤来,问此诗的来由。这人听了,只吓得惊疑不止,跪奏道:“奴婢等知道今日十五,圣上必要亲临。昨日带领多人细细掸扫,拂去浮尘,各处留神,并未见有此诗句。如何一夜之间竟有人擅敢题诗呢?奴婢实系不知。”仁宗猛然省悟道:“老伴伴,你也不必问了。朕却明白此事。你看题诗之处,非有出奇的本领之人,再也不能题写;郭安之死,非有出奇的本领之人,再也不能杀死。据朕想来,题诗的即是杀人的,杀人的就是题诗的。且将宰相包卿宣来见朕。”

 

  不多时,包公来到,参见了圣驾。天子便将题诗杀命的原由说了一番。包公听了,正是白玉堂闹了开封之后,这些日子并无动静,不想他却来在禁院来了,不好明言,只得启奏:“待臣慢慢访查。”却又踏看了一番,并无形迹,便护从圣驾还宫,然后急急乘轿回衙。立刻升堂,将何常喜审问。何太监便将郭安定计如何要谋害陈林,现有转心壶,还有茶水为证。并将捆他那人如何形相、面貌、衣服,说的是何言语,一字不敢撒谎,从实诉将出来。包公听了,暂将何太监令人看守,便回转书房,请了展爷、公孙策来,大家商酌一番。二人也说:“此事必是白玉堂所为无疑,需要细细访拿才好。”二人别了包公,来到官厅,又与四义士一同聚议。

 

  次日,包公入朝,将审何常喜的情由奏明。天子闻听,更觉欢喜,称赞道:“此人虽是暗昧,他却秉公除奸,行侠作义,却也是个好人。卿家必须细细访查,不拘时日,务要将此人拿住,朕要亲览。”包公领旨,到了开封,又传与众人。谁不要建立此功?从此后,处处留神,人人小心,再也毫无影响。

 

  不料愣爷赵虎,他又想起当初扮花子访得一案实在的兴头。如今何不照旧再走一遭呢?因此叫小子又备了行头。此次却不隐藏,改扮停当,他就从开封府角门内大摇大摆的出来,招得众人无不嘲笑。他却鼓着腮帮子,当正经事办,以为是查访,不可亵渎。其中就有好性儿的跟着他,三三两两在背后指指戳戳。后来这三两个人见跟的人多了,他们却煞住脚步,别人却跟着不离左右。赵虎一想:“可恨这些人没有开过眼,连一个讨饭的也没看见过。真是可厌得很咧!”要知端底,且听下回分解。

第四十二回 以假为真误拿要犯 将差就错巧讯赃金

  且说赵虎扮做花子,见跟的人多了,一时性发,他便拽开大步,飞也似地跑了二三里之遥。看了看左右无人,方将脚步放缓了往前慢走。谁知方才众人围绕着,自己以为得意,却不理会,及至剩了一人,他把一团高兴也过去了,就觉着一阵阵的风凉。先前还挣紥的住,后来便哈着腰儿,渐渐护住胸脯。没奈何,又双手抱了肩头往前颠跑。偏偏的日色西斜,金风透体,哪里还搁得住呢。两只眼睛好似黧鸡,东瞧西望。见那壁厢有一破庙,山门倒坏,殿宇坍塌,东西山墙孤立,便奔到山墙之下,蹲下身体,以避北风。自己未免后悔,不该穿着这样单寒行头,理应穿一件破烂的棉衣才是。凡事不可粗心。

 

  正在思想,只见那边来了一人,衣衫褴楼,与自己相同,却夹着一捆干草,竟奔到大柳树之下,扬手将草掷在里面。却见他扳住柳枝,将身一纵,钻在树窟窿里面去了。赵虎此时见那人,觉得比自己暖和多了,恨不得也钻在里面暖和暖和才好。暗暗想道:“往往到了饱暖之时,便忘却了饥寒之苦。似我赵虎,每日在开封府饱食暖衣,何等快乐。今日为私访而来,遭此秋风,便觉得寒冷至甚。见他钻入树窟,又有干草铺垫,似这等看来,他那人就比我这六品校尉强多了。”心里如此想,身上更觉得打噤儿。

 

  忽见那边又来一人,也是褴破不堪,却也抱着一捆干草,也奔了这棵枯柳而来。到了跟前,不容分说,将草往里一抛。只听里面人“啊呀”道:“这是怎么了?”探出头来一看,道:“你要留点神啊,为何闹了我一头干草呢?”外边那人道:“老兄恕我不知。敢则是你早来了。没奈何,匀便匀便,咱二人将就在一处,又暖和又不寂寞。我还有话和你说呢。”说着话,将树枝扳住,身子一纵,也钻入树窟之内。只听先前那人道:“我一人正好安眠,偏偏的你又来了,说不得只好打坐便了。”又听后来那人道:“大厦千间,不过身眠七尺。咱二人虽则穷苦,现有干草铺垫,又温又暖,也算罢了。此时管保就有不如你我的。”

 

  赵虎听了,暗道:“好小子!这是说我呢。我何不也钻进去,做个不速之客呢?”刚然走到树下,又听那人道:“就以开封府说吧,堂堂的首相,他竟会一夜一夜大瞪着眼睛,不能安睡。难道他老人家还短了暖床热被么?只因国事操心,日夜烦劳,把个大人愁得没有困了。”赵虎听了,暗暗点头。又听这个问道:“相爷为什么睡不着呢?”那人又道:“怎么,你不知道么?只因新近宫内不知什么人在忠烈祠题诗,又在万寿山杀命,奉旨将此事交到开封府查问细访。你说这个无影无形的事情,往哪里查去?”忽听这个道:“此事我虽知道,我可没那么大胆子上开封府。我怕惹乱子,不是顽的。”那人道:“这怕什么呢?你还丢什么吗?你告诉我,我帮着你好不好?”这人道:“既是如此,我告诉你。前日,咱们鼓楼大街路北,那不是吉升店么?来了一个人,年纪不大,好俊样儿,手下带着从人,骑着大马,将那么一个大店满占了。说要等他们伙伴,声势很阔。因此我暗暗打听,止于听说,此人姓孙,他与宫中有什么拉拢,这不是这件事么?”赵虎听见,不由地满心欢喜,把冷付于九霄云外,一口气便跑回开封府,立刻找了包兴回禀相爷,如此如此。

 

  包公听了,不能不信,只得多派差役,跟随赵虎,又派马汉、张龙一同前往,竟奔吉升店门。将差役安放妥当,然后叫开店门。店里不知为着何事,连忙开门。只见愣爷赵虎当先,便问道:“你这店内可有姓孙的么?”小二含笑道:“正是前日来的。”四爷道:“在哪里?”小二道:“现在上房居住,业已安歇了。”愣爷道:“我们乃开封府,奉相爷钧谕,前来拿人。逃走了,惟你是问!”店小二听罢,忙了手脚。愣爷便唤差役人等,叫小二来将上房门口堵住。叫小二叫唤,说有同事人找呢。只听里面应道:“想是伙计赶到了,快请。”只见跟从之人开了隔扇,赵虎当先来到屋内。从人见不是来头,往旁边一闪。愣爷却将软帘向上一掀,只见那人刚才下地,衣服尚在掩着。赵爷急上前一把抓住,说道:“好贼呀!你的事犯了!”只听那人道:“足下何人?放手有话好说。”赵虎道:“我若放手,你不跑了么?实对你说,我们乃开封府来的。”那人听了“开封府”三字,便知此事不妥。赵爷道:“奉相爷钧谕,特来拿你。若不访查明白,敢拿人么?有什么话,你只好上堂说去。”说罢将那人往外一拉,喝声:“捆了!”又吩咐各处搜寻,却无别物。惟查包袱内有书信一包,赵爷却不认得字,将书信撂在一边。

 

  此时,马汉、张龙知道赵爷成功,连忙进来。正见赵爷将书信撂在一边,张龙忙拿起灯来一看,上写“内信二封”,中间写“平安家报”,后面有年月日,“凤阳府署密封”。张爷看了,就知此事有些舛错,当着大伙不好明言,暗将书信揣起,押着此人且回衙门再作道理。店家也不知何故,难免提心吊胆。

 

  单言众人来到开封府,急速禀了相爷。相爷立刻升堂。赵虎当堂交差,当面去缚。张龙却将书信呈上。包公看了,便知此事错了,只得问道:“你叫何名?因何来京?讲!”左右连声催喝。那人磕头在地有声。他却早已知道开封府非别的衙门可比,战兢兢回道:“小人乃……乃凤阳府太守孙……孙珍的家人,名唤松……松福,奉了我们老爷之命,押解寿礼给庞太师上寿。”包公道:“什么寿礼?现在哪里?”松福道:“是八盆松景。小人有个同伴之人,名唤松寿,是他押着寿礼,尚在路上,还没到呢。小人是前站,故此在吉升店住着等侯。”包公听了,已知此事错拿无疑。只是如何开放呢?此时,赵爷听了松福之言,好生难受。

 

  忽见包公将书皮往复看了,便问道:“你家寿礼内,你们老爷可有什么夹带?从实诉上来。”只此一问,把个松福吓的抖衣而战,形色仓皇。包公是何等样人,见他如此光景,把惊堂木一拍道:“好狗才!你还不快说么?”松福连连叩头道:“相爷不必动怒,小人实说,实说。”心中暗想道:“好厉害!怨得人说开封府的官司难打,果不虚传。怪道方才拿我时说我事犯了,‘若不访查明白,如何敢拿人呢’?这些话明是知道,我如何隐瞒呢?不如实说了,省得皮肉受苦。”便道:“实系八盆松景内暗藏着万两黄金。惟恐路上被人识破,故此埋在花盆之内。不想相爷神目如电,早已明察秋毫。小人再不敢隐瞒。不信老爷看书信便知。”包公便道:“这里面书信二封,是给何人的?”松福道:“一封是小人的老爷给小人的太老爷的,一封是给庞太师的。我们老爷原是庞太师的外孙子。”包公听了点头,叫将松福带下去,好生看守。你道包公如何知道有夹带呢?只因书皮上有“密封”二字,必有怕人知觉之事,故此揣度必有夹带。这便是才略过人,心思活泼之处。

 

  包公回转书房,便叫公孙先生急缮奏折,连书信一并封入。次日,进朝奏明圣上。天子因是包公参奏之折,不便交开封审讯,只得着大理寺文彦博讯问。包公便将原供并松福俱交大理寺。文彦博过了一堂,口供相符,便派差役人等前去,要截凤阳太守的礼物,不准落于别人之手。立刻抬至当堂,将八盆松景从板箱抬出一看,却是用松针紥成的“福如东海寿比南山”八个大字,却也做得新奇。此时也顾不得松景,先将“福”字拔出一看,里面并无黄金,却是空的。随即逐字看去,俱是空的,并无黄金。惟独“山”字盆内有一个象牙牌子,上面却有字迹,一面写着“无义之财”,一面写着“有意查收”。文大人看了,便知此事诧异,即将松寿带上堂来,问他路上却遇何人?松寿禀道:“路上曾遇四个人,带着五六个伴当,说是开封府六品校尉王、马、张、赵。我们一处住宿,彼此投机。同桌吃饭饮酒,不知怎么沉醉,人事不知,竟被这些人将金子盗去。”文大人问明此事,连牙牌子回奏圣上。仁宗天子又问包公。包公回奏:“四勇士天天随朝,并未远去。不知是何人托言诡计。”圣上又将此事交包公访查,并传旨内阁发抄,说:“凤阳府知府孙珍年幼无知,不称斯职,着立刻解职来京。松福、松寿即行释放,着无庸议。”庞太师与他女婿孙荣知道此事,不能不递折请罪。圣上一概宽免。惟独包公又添上一宗为难事,暗暗访查,一时如何能得。就是赵虎听了旁言误拿了人,虽不是此案,幸喜究出赃金,也可以减去老庞的威势。

 

  谁知庞吉果因此事一烦,到了生辰之日不肯见客,独自躲在花园先月楼中去了。所有客来,全托了他女婿孙荣照料。自己在园中也不观花,也不玩景,惟有思前想后,唉声叹气。暗暗道:“这包黑真是我的对头。好好一桩事,如今闹得黄金失去,还带累外孙解职。真也难为他,如何访查得来呢?实实令人气他不过!”正在暗恨,忽见小童上楼禀道:“二位姨奶奶特来与太师爷上寿。”老贼闻听,不由地满面堆下笑来,问道:“在哪里?”小童道:“小人方才在楼下看见,刚过莲花浦的小桥。”庞贼道:“既如此,她们来时就叫她们上楼来罢。”小童下楼,自己却凭栏而望。果见两个爱妾姹紫、嫣红,俱有丫环搀扶。他二人打扮得袅袅娜娜,整整齐齐。又搭着满院中花红柳绿,更显得百媚千娇,把个老贼乐得姥姥家都忘了,在楼上手舞足蹈,登时心花大放,把一天的愁闷俱散在“哈蜜国”去了。

 

  不多时,二妾来到楼上。丫环搀扶步上扶梯。这个说,你踩了我的裙子咧;那个说,你碰了我的花儿了。一阵“咭咭呱呱”方才上楼来,一个个娇喘吁吁。先向太师万福,禀道:“你老人家会乐呀!躲在这里来了,叫我们两个好找。让我们歇歇再行礼罢。”老贼哈哈笑道:“你二人来了就是了,又何必行什么礼呢?”姹紫道:“太师爷千秋,焉有不行礼的呢?”嫣红道:“若不行礼,显得我们来得不志诚了。”说话间,丫环已将红毡铺下。二人行礼毕,立起身来,又禀道:“今晚妾身二人在水晶楼备下酒肴,特与太师爷祝寿。务求老人家赏个脸儿,千万不可辜负了我们一片志诚。”老贼道:“又叫你二人费心,我是必去的。”二人见太师应允必去,方才在左右坐了。彼此嬉笑戏谑,弄得个老贼丑态百出,不一而足。正在欢乐之际,忽听小童楼下咳嗽,楼梯响动。不知小童又回何事,且听下回分解。